龚自顺沉默,眼底痛苦而挣扎,可当他看着倔强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纹丝不动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清教出来的孩子,总是伶牙俐齿。”他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病春背后:“娘娘说得对,我舍不得,老师更是舍不得。”“这是老师送给你的。”一直沉稳不动的谢病春终于有了动作,身影僵硬,抬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我也猜的出来,想来是断绝关系的书。”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这么多年来,老师这个暴脾气也惹了许多官司,多亏了你处处维护,我们都知道的。”那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摔落了下来一般。“弑师这么大的罪名。”龚自顺低声说道,“老师怎么敢让你背上。”谢病春缓缓闭上眼。“断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龚自顺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来,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大仇得到,你,自由了。”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个戒子,神色柔和下来:“那年生日,老师要打磨这戒子差点被铁烙了,回头却哄你说是点蜡烛烫的,还逼着我也不能跟你开口。”——“给你的十岁生辰礼物,过了十岁算大人了,压的住那些鬼神乱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银首饰辟邪压祟的,可若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却是带不得。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选了相信。龚自顺亲自把戒子带到他的手指上,笼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离开这里吧,小迢。”“长命百岁啊。”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羽睫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水渍。龚自顺抿了抿唇,最后把信强塞到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内室。谢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晕开一层层光晕,丝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谢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声,觉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蜡烛一般,燃烧殆尽。“娘娘。”谢病春站在屋内,目光迷茫,唇颊雪白。漫天雨幕悉数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就像当日宁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谢迢敲响了罗家大院时,小谢迢只是睁着眼盯着雨幕看。“我,没家了。”许久之后,他唇齿微动,嘴角缓缓落下一道血痕来,可他的神色却又格外死寂。明沉舟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还有我。”她上前把人紧紧抱在怀中,盯着排位上的名字,只觉得心如刀绞,“谢迢,我带你回家。”谢病春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漫天雨雾,好似被扒皮抽筋一般,只剩下一口微弱之气。“娘娘去哪,我便去哪。”他轻声说道。“你生于艳丽富贵的西南,长在斯文秀气的江南,你若是想回云南,我们就去云南,你要是想去江南,我就带你会江南。”“我陪你一起,生未同时,死愿同寝。”明沉舟按着他冰冷的脖颈,滚烫的唇在他冰冷,尤带着血丝的唇上坚定地落下一吻。四月十五,罗松文棺椁出京的日子,全城出动,锦衣卫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却不料在结束时发生一点小插曲。有两个刺客刺伤了司礼监掌印谢病春,后被伏诛,摘下面罩才发现是郑府的两个主事。随后郑江亭被发现在小院中悬梁自尽,破落的院中只剩下一件水袖长裙。五月十八,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谢病春不治而亡。万岁下旨厚封,却又撤西厂,永不复起。五月二十,太后病重。谢延一下朝连着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跑到瑶光殿,只见明沉舟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娘娘。”他站在门口,低声喊着。明沉舟睁开眼,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小皇帝,一时间竟怔在远处,满嘴的谎话再也说不下去。这一眼,他好似回到刚到瑶光殿时的模样,不安慌张。明沉舟一慌,下意识想要掀开被子,却又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只是愣愣的看着她。谢延睫羽微动,眸光幽深,不错眼地看着她,突然无声地落下泪来,孤孤单单站在门口,竟有些可怜。“万岁。”明沉舟低喃了一句,突然生出一丝不忍。“娘娘,好生休息吧。”他盯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娘娘……我明日再来看娘娘。”小皇帝目光自那扇突然竖起的屏风后扫过,最后转身,一步又一步地离开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