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政回扬之后,将此事告知甄公。甄公道:“令甥爱此举,上可宽圣主之愁,下可救百姓之命,功劳不小。须当奏闻奖励才是!”贾政道:“奏知使得,但是舍甥女不便列衔。”甄公道:“内举不废亲。若这么说,大人倒小气了。”贾政只得列衔同奏。不一日,折子批回,道:“盐运使林如海之女黛玉孤露庵居,清贞自守,乃能于斗米万钱之时,善继父志,捐米煮赈至十万石之多,实堪嘉尚。黛玉着恩封‘淑惠郡主’,赏与北郡王太妃为女;即着北郡王选择佳偶,奏闻赐婚。钦此。”
甄公道:“我欲自去宣旨”。贾政道:“我当奉陪。”次日,起身到庵,只见芳官等已先在伺候。甄公便请郡主接旨。黛玉出来仍是道装,贾政只道:“谢了恩,再换命服。”
那里知道宣旨已毕,黛玉不慌不忙奏道:“一介女流,蒙皇上格外洪恩,天高地厚,粉身难报。但孤露余生,不愿受封。
尚有陈情表章一道,求大人转奏。”这表黛玉于昨晚得信后,已先预备。甄公忙将副本启看,不特情词悱恻,就是这笔簪花书法,已堪钦敬。看完了道:“自当代奏,但恐圣上未必肯依。”
贾政也没法,遂同吃了两道茶,仍回公馆。
恰好甄宝玉因省亲到扬,过来请安。贾政出见,本系宝玉同年,又见他仪容举止,十有八九,不免动了个见鞍思马之意,虽勉强支持,送客去后,叹了几口气,闷闷不乐。晚饭后,恰好包勇来告假,跟甄公子去金陵家中看看。贾政道:“他明日就去么?”包勇道:“明儿一早就走,不过三五天耽搁就来,奴才仍旧同来。”
贾政点头应允,随即上牀。想宝玉疯病,据他母亲说,实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最友爱的,不幸身亡,单留此女。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如何出门时,草草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念薄。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开首来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也珍爱他同宝玉一般。后来呢,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长说短,又在太太前说白道黑,即便赞他,也是暗里放刁,形容他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他,我在中间,岂不知道。
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
毕竟是他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帐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将黛玉气死;便又迎合太太,娶这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我且闻得,吉期宝钗还借了黛玉的名哄宝玉,才得做亲,岂不可笑?就是宝钗委曲相就,也甚可耻!昨日看黛玉奏章内,如“两小无猜,桃偏短命;三生有恨,兰自孤芳”,以及“远钟建负我之嫌,甘右军誓墓之举”等语,已隐约说在里头。万一圣上查究起来,自家贵妃丧中娶妻,比琏儿娶尤二丫头作妾,其罪更大,岂不可怕!若得宝玉回来,我索性奏明,仍将黛玉娶来也罢了,偏又没找处。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到了五更,朦胧睡去,只见贾母走来道:“这事是我的错。
但他二人团圆近了,府里也就重兴。你莫着急!”贾政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去拜甄少爷时,已早走了。
却说甄宝玉同包勇到了南京,住了两日,仍即赶回。路过栖霞,忽听得有人在林子里念诗,不胜诧异。及细寻时,却是一鹦哥在树上念黛玉的《葬花诗》。甄宝玉要捉他时,又飞过河去了。赶到渡口,明写着:“迷津渡”,因即渡了过去。那鸟又在前念诗,赶去又走。转过几弯,有一小茅庵。那鸟飞进去道:“宝二爷,宝二爷来了。”甄宝玉也进去看时,一人与己无二,发起怔来,道:“你可是宝二爷?”那人也道:“你可是宝二爷?”甄公子道:“你是假的!”那人道:“你是真的!”因起来拉手道:“寒舍一别,悠忽数年。因弟弃家外出,久未接教。”甄宝玉方知原是宝玉,便道:“那年幸列同榜,即造府奉候,仅见令侄同年,知兄已迷失,不想在这里遇着。
现在年伯因堤工紧急,家父同在扬州,兄极该去定省才是。”
贾宝玉道:“弟此行原为家父堤工而来。但家父庭训,兄所稔知,要年伯为之先容才好!”甄宝玉欣然应允,一面令包勇通知,一面并马入城,同到制台署中。甄宝玉替贾宝玉回明原故,甄公也欣然先打道去拜贾政,随后两位宝二爷一同到公馆,贾政即命传入。
贾宝玉见老爷同甄公坐在上面,忙即跪下。甄宝玉也欲陪跪,贾政忙用手扯住,一面喝宝玉道:“你这死不了的畜生!
今日也见我么?”宝玉忙碰头,贾政究竟心痛,随转过口道:
“今既甄年伯说情,暂且饶你,可将你这几年在外光景,一一禀来!”宝玉忙打千道:“儿子出场迷失后,就跟了师父在庐山竹隐寺打坐。前日,师父忽叫我道:‘你俗缘到了;你父亲的大功也要你去,才得完竟。’因给儿子一瓶泥,叫做‘息壤’。
就领儿子到这葫芦庵坐着,道:‘有一同你一样的人,就来了。’坐不半日,果然甄年兄来了。”甄公道:“可见事有定数。如今难得大人骨肉重逢;大功即峻,岂不大喜!”贾政道:“这是小子们谎话!大人也信他呢?”宝玉打千道:“师父吩咐,明日未时是四巳未,便可施工。叫儿子仍旧僧装,将泥布洒,便有效验。”贾政道:“一派讹言,明日不准,再问你!”
到了次日,等至未时。宝玉戴了毗卢帽,披上袈裟,一双白足,在顶溜处洒泥,念大悲咒。只见那水,始而势甚汪洋,到第二遍,水势渐杀。直至第三遍,便露出泥来,可以施工,因即赶紧不埽。不一时,口子就合龙了。两岸堤上人千人万,多跪下叩头,道:“这是圣上洪福,才有这样活神仙下界。”
甄公一面请宝玉易服,一面和贾政道喜,商量奏稿。贾政道:
“小子侥幸成功,万不可归功于他!甄公那里肯依,竟六百飞递奏闻了。
这里贾政便同宝玉仍回公馆,心里兀自喜欢。想起黛玉来,是宝玉心上人,况此刻彼此都算有功之臣,尽可办前晚间所想之事,便道:“你林妹妹回过来了,你该去走一遭。”宝玉答应。
次早一骑到庵,先是李贵、王元等迎着请安,随进内见了芳官,道:“那日太太打发你去了,我心如刀割。不想,如今又得见面,凭你怎么,不放你去的了。”紫鹃、五儿也即出来请安,宝玉道:“好,好!我们如今可以长在一块儿了。”紫鹃道:“有句话你莫伤!郡主说,今日不能见你。有对一副、珠一粒,你对上,将珠拿去。”宝玉接过看时,那珠是浅绛色的;对上写着:“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便问:“这珠那里来的?”紫鹃道:“这是郡主回生时,口中吐出来的。”宝玉心下领悟,拿起笔来,对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写毕,就将自己这块玉搁在上面,将珠及对上联收起,道:“不必见了!烦你送了进去就是了。”
原来黛玉心中本有宝玉。因现在抗表辞婚,不便先见,故以此试他。那知宝玉静坐了几年,心下明白,不像前番黏滞,所以竟以珠易玉,又似参禅,又似送聘。那时五儿忙接过来,送进去。宝玉也不等回复,回去了。
不一日,黛玉辞封折子批回:“不准辞婚,只准修墓。事毕,然后缓程进京。”一日,宝玉折子也批回了,道:“贾政父子有功于国,贾政升授兵部尚书,所遗之缺,即着宝玉补授,加封子爵。”又一旨与甄公道:“前此林黛玉辞封表内,似有不得志光景,经朕看出,细询北郡王,当将原委奏明,也深为抱屈。因宝玉没寻处,难于位置。今既来扬,又他二人:一奠民居,一济民食,俱建不世大功。特降此谕。”命甄公即速料理,先为完婚,俟秋凉双双回京,以偿夙愿。并令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六日婚期,赏了金莲烛一对,命服两袭;又加赏黛玉,太监八名,宫女八名,金如意一枝,玉剑一具,随后进发。甄公不敢怠慢,即至公馆,邀贾政同去。
那知黛玉虽心有宝玉,但他已悟道,全不在世俗恩爱面上。
前日见宝玉之对,叹为知己;如今忽有此举,转觉多事,所以只推病不能出见。甄公便问贾政,贾政也没理会,便问宝玉。
宝玉道:“有缘无缘,总是前缘。大人不用急!”贾政愈觉诧异,因想紫鹃与黛玉最好,复打轿到庵,屏去从人,与紫鹃细细讲明,托他与黛玉前设法圆全;并向紫鹃打了一拱,吓得紫鹃连忙避开,然后回道:“奴才们敢不尽心?但终不便上台盘。
甄少奶奶李三姑娘与郡主旧好;又是表姊妹,现在南京,何不请他来?便好入内了。”贾政大喜,便与甄公商量。不三日,便接了李绮来庵。
初到这日,彼此叙旧,却未提起。次日,李绮又到卧房坐着。紫鹃回道:“妙师第二封柬帖写的今日之期,在那里开看?”黛玉道:“仙师柬帖必须拜读!待我挣起来。”紫鹃与李绮丢了眼色,李绮差人赶去通知。这里黛玉梳洗已毕,至佛前焚香,将柬帖拜读,又是一首七绝:
双双跨凤了前缘,夫贵妻荣四十年。
明月二分照乔木,红花碧柳更啼鹃!
黛玉心里明白,默然坐下。
忽报甄公要见,黛玉只得出来,甄公将廷寄的话说了一遍。
黛玉谅难推辞,便站起来道:“圣恩高厚,遵旨便了。尚有不尽之言,当托尊少奶奶转达。”甄公大喜而去。李绮便问:
“尚有何事?”黛玉道:“将来办理,须要就在祠堂,庶算父母之命。至芳官等三人俱生死姊妹,必要同在一处。”李绮道;“这却不难,但芳官这一头青丝怎样呢?”郡主道:“这也不难,我这里有元霜丸,涂上一晚便可长出。但恐芳妹不肯。”
李绮道:“除非如此如此。”黛玉点头道:“妙!”当日午饭,李绮正席,黛玉对面,芳、紫三人打横坐下。
吃酒中间,行起“打五更令”来,把芳官灌得大醉,又像前在怡红院里,不知人事了。大家扶他睡下,忙将丹化开涂上。及至芳官醒来,头上奇痒,用手搔时,却又碍手;忙起来照镜时,竟如如来螺髻一般;用水洗开,已有二尺余长。芳官发狠,仍旧要剪。黛玉忙将剪子夺下,力劝了一番,才得安静。紫鹃忙将余下的元霜丸,托李绮即送去与宝玉,一样涂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