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绮就将黛玉所嘱之事,去告诉甄公。甄公与贾政商量道:“紫鹃三人之事,俱见贤慧,惟有叹服。只祠堂迎亲一事,究嫌路僻房窄,不若将扬州天字第一号公馆内三厅,改为林公祠堂,安置林公夫妇栗主;楼上为‘御书楼’,贮放赐物,庶乎两便。”李绮又到庵来,大家接着说话。忽报外面有一女尼要寻芳官,命即进来。看时,却是蕊官,便问缘故,蕊官道:“藕官,四月里忽梦药官哭着邀他同回南去,醒来告诉我。我说他见你回南,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知次日便有些发烧,日甚一日。到七日上,对我道:‘和你假夫妻数年,不忍相舍,但今日药官必要同回,又却不得。我去之后,你能将我二人送回去,便可以真易假,共了青缘。’我哭着允了,藕官就没了。我今携他二人骨殖回来,顺便看你。”
芳官未及回答,黛玉道:“来得正好!我们去后,你竟在此住持,并就近觅一骨塔,不好么?”蕊官就住下了。
隔了两日,甄公来说:“御赐物件及太监、宫女等俱已到扬,请郡主进城。”郡主当即收拾,下船动身,午刻已抵东关码头。先是太监、宫女等叩见,随后王府所拨四品护卫一员禀叩,并奁具单呈上。随即吹打放炮起岸,一对对龙旌凤幡,雉扇鹊炉,后一把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后面方是八个人抬着一顶金顶红呢大轿,缓缓而行。随后三乘青呢四轿及小轿、跟马不计其数。到了头厅,太监跪请下舆。郡主先到二厅,向北三跪九叩。
谢恩毕,复至东首祠堂行礼,后退入上房,吩咐:“一应禀贺人员,概行辞免。”方与紫鹃等一面将住屋派定,一面将京师带来各信拆看,以及十六应办事宜--黛玉便授意紫鹃等告知李绮,转告甄公办理。
到了这日清晨,甄公盛服,全副执事,到公馆禀贺,禀知吉时。随请甄公西厅小坐,命护卫持北静郡王名帖,并王府仪从,请郡马入赘。
宝玉朝服乘坐八轿,到了府门,将职名递入里面,传点放炮,护从等威武三声,开了大门。宝玉下轿,同守宫太监至内宅门,禀行国礼。里面三吹三打,郡主升坐,太监将职名递与宫女,宫女递与紫鹃,紫鹃呈上,过目后,吩咐免礼,打拱。
宝玉朝上三拱,退出至大厅等候。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金堂玉槛,绣户锦帷:“说不尽帘卷虾须,扇移雉尾,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贵主家”。
等了一回,又见里面:先是廿四名女乐奏着笙歌,随即提灯、宫扇,双双引道:“然后簇拥郡主,花团锦簇出厅西立;太监遂引宝玉并肩东立,拜了天地、和合,一同谢恩谒祠。然后退入上房,照南方例,行合卺、撒帐等礼毕,随即双排仪从,到贾政公馆拜见,贾政关门,谢不敢当。
回府后,又传点开门,郡马、郡主双双升座,紫鹃等三人先上来叩见,立受两礼。随后太监、宫女叩见,王府四品官及护卫人等叩见。然后护卫即将扬城文武百官及绅商人等禀贺,职名递进,郡主道:“甄公,不劳各官,免!”纷纷退去。太监等重又摆团圆家宴,请夫妇二人入席。女乐们登场唱戏,至月上始散,送入洞房。那时,正玉溪诗“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光景。做书的懒说俗套,想两玉儿自不免俗一俗套一套了。
次日早晨,贾政来府,开门请轿。宝玉至大厅引道进来,到内宅门,郡主也搀扶接出,同入上房,请贾政升坐,贾政不肯,立受两礼,然后入坐。郡主送茶,贾政止住。郡主道:“黛玉本系老爷甥女,又在府中生长,与亲生一样,正该格外侍奉。现虽蒙恩受封,还求老爷不拘俗礼。”贾政道:“郡主前在政处,诸事不周,方深愧歉!此番蒙恩赐婚,正如‘凤入鸡群’,叨光不浅,诸事还望海涵。”郡主谦不敢当,随又将紫鹃三人吉期回明。贾政道:“但凭郡主。”;因即叫宝玉同了去谢甄大人去了。
过了一日,先与紫鹃圆房。这夜宝玉便问:“那时郡主故后,我找你,你总不理我。后来我要还和尚玉时,你又同袭人拉住我,什么道理?”紫鹃也笑道:“不是郡主坐了西洋自行船来了,我还不理你!但是我早看得出你们光景。那时,我托姨太太做媒,姨太太故意说我,要等姑娘嫁了,好择一个小女婿。再不道小女婿就是你呢!”
次日,轮到芳官。宝玉便问他:“头发长得能快?”芳官就将元霜丸的缘故说出,宝玉说:“这丸药本好,我的头发也就是这样长的,但不如你又黑又光。老实说,你这头发,怡红院里洗头时候,我早赏识了。”到五儿这夜,宝玉又说起:
“那前日,我病叫你伺候,刚到好时,被薛、袭二人故意查问,以致冲散;如今也过明路了。”
不说宝玉在这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及时行乐。却说宝钗在京,屡得江南消息。因思天已渐凉,自己虽尚可支持,但薛姨妈处寒衣等俱未周备,近边又一无可商。闻黛玉如此富厚,他前在京时,常送燕窝等物,外面是极好的。但我借他名成婚,他尚未知;以及平时种种阴谋,日久事明,紫鹃岂有不与他说之理。欲与通挪,恐又无益。正在柔情万种,忽听得玉钏儿道:
“恭喜二奶奶!宝二爷已经回来,并得了功了!”宝钗连忙赶到上房,只见贾琏正在将甄公折奏念着,听了,大家彼此喜从心起,笑逐颜开。薛姨妈等都来道喜。
不一时,贾兰从衙门里回来,先请了薛姨妈安,又替王夫人、宝钗道喜道:“此刻北静郡王说,老爷已升了尚书,宝二叔转了内阁学士。府中正要兴了。但只是还说道,……”说到这里,见宝钗在座,便不说了。王夫人道:“还说什么?只顾说!”贾兰道:“还听得说,将林姑娘赐婚与宝二叔了。”薛姨妈道:“既如此,这里二婶子呢?难道当今不知道吗?”贾兰道:“知道不知道,却关我不着,但赐婚是真的。”宝钗听了,呆着洒泪。李纨忙道:“莫信这糊涂小子,怎么琏二叔不知呢?”贾兰道:“北静王到尚书房亲口说的,还说与你们多了一重亲了。”
正说话间,忽报宫里夏太监传王夫人接旨。王夫人忙即易服,贾琏、贾兰扶着出去俯伏。夏太监道:“奉旨:问宝玉前娶薛氏时,借林郡主名完婚,真的么?”王夫人不敢谎奏,道:
“真的。”夏太监道:“既如此,有旨一道,着遵谕办理!”王夫人忙开看时,道:“宝玉此番赐婚为郡马,已特谕甄应嘉就近办理。其先娶薛氏,如果明媒正娶,自当另为位置。今闻其竟借郡主名目完姻,即为李代之谋,殊失桃夭之正。黛玉现已正位,瑾瑜在握,焉用武夫?薛氏着即离异归宗,毋任鹊巢鸠占,致干察究。”谢恩已毕,夏太监道:“本来因勋旧世家,未便休回,后听得顶替一节,圣心大怒,故隆此谕。”随即上马,去了。
王夫人进来,只见宝钗哭得泪人似的,便道:“怎么了?
都是凤姐儿遗祸,我也没法,只有写信与你公公再商。”宝钗道:“还有什么商量?太太得了一位又富、又伶俐的郡主做媳妇,比我又穷又笨的,不好么!只我休了回去,有甚面目见人?就是这里寻个自尽罢!”薛姨妈道:“你也不犯,我们也一分好人家,为了这支亲,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心机,才得成就。女婿偏疯了,做和尚了;如今又如此结局,都是府里的好处!我们虽穷,和你纺线织麻也过日子。冷眼看着便了。”王夫人无言可答,惟有追恨凤姐。岫烟道:“凤姐也是为王家一脉,故设此计。人也没了,也不值提他。但是奉旨事件,宝姊姊必得到我们那里住几天,再等江南的信。不然,这抗旨的名目,太太也当不起。”李纨、平儿道:“邢妹妹所说极是!宝妹妹只算去看姨妈,且住几天,一应供给,这里送去。信到扬州,老爷和宝二叔断无不想方的道理;就是林妹妹,和宝妹妹也好,还可从中着力。”薛姨妈道:“不承望这些!宝丫头,只算你女婿没有回来就是了。”宝钗道:“他没回来,我还是他的人;他回来了,我倒不是他……”说到这里,咽住着晕过去了。莺儿连忙救醒,遂同玉钏扶至房中歇息。姨妈等也都散了。
宝钗又恨又悔,又气又苦,整整哭了一夜。次早,便命莺儿收拾:“凡宝二爷的东西一齐撩下,只带自己的衣饰。至你,或在这里等二爷;或不嫌弃我,同我过去:听便!”莺儿道:“他待姑娘如此,我等他?”刚刚收拾得完,姨妈又差同贵来接。宝钗含泪到上房,辞了王夫人。李、平二人赶来送别,宝钗道:“妯娌一场,如此分手,我也不久人世,新人来时告诉他,我索性替他死了罢!”遂上车而去。
李纨、平儿送了回来,恰好贾政的信也到了,也有宝玉的禀帖:只说自己回来及堤工告成,并与黛玉以珠易玉的话,并不提宝钗一事。王夫人殊为诧异,遂将宝钗的事详细写上,要他父子出力圆全。过了半月,贾政回信来说:“顶替一节,本太荒唐;现奉明谕,万难抗违。况宝钗娶回家后,查勘家产,老太太归天,强盗打劫,……虽不干他事,坐家命也太不好。
现在两玉儿正在赐婚热闹时候,告诉他恐又闹别的缘故,所以信也不给他看,也不给他知道,太太也可不管。”王夫人看了,甚为纳闷。
贾琏又进来回道:“刚才北府里来说,林妹妹江南有信,仍要在大观园和众姊妹叙旧。先从北府里会转一万银子,托侄儿修办,侄儿回明,才敢动工。”王夫人道:“这园也坍塌很了。这银子够吗?”贾琏道:“够是够了,但还要建一阁供芙蓉神。”王夫人道:“这又奇,园里花也多,怎么单塑芙蓉神?”玉钏在旁道:“太太不知,这芙蓉神,宝二爷说就是晴雯妹妹。”贾琏道:“既如此,人也死了,那里塑像去?”王夫人道:“像不像由他!倒是老爷信上这么说,我如何对得住姨妈和宝姑娘?”贾琏想了一回说:“太太只说身子不爽,概不见人。等他江南来了,就怨不着太太了。”王夫人只得依计而行,托病在家。那园中也就收拾起来了。俗知宝钗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