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在居股的新侯府里,我听他断断续续将近说了一个时辰,才大致了解了后面他在长安和燕儿不期而遇的经历。
居股在余善大营见到燕儿离开之后,一行闽越国反正的将官在闽北又呆了大约几个月,到了转年夏天才接到长安天子的诏令。
所幸天子压根没有追究他们被余善胁迫起兵叛逆之罪,反而招了余善一行人进京接受封赏。
期间居股派人返回东冶寻我不见,就只好带着其他王室人员前往了长安。
居股再次在长安遇见燕儿时已是即将启程南返的前一日。
他已经在长安的长乐宫朝见过天子接了封赏,这期间全程居住在长安大行令安排的驿馆。
由于第二天就要动身启程离开长安,那个下午闲来无事的居股找了个驿丞陪着出了驿馆闲逛。
现在看来也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他们俩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渭河边一处冷清颓破的荒宫。
陪同居股的驿丞对居股介绍那地方本是秦代留下的废弃行宫,现在被长安掖廷唤做静肃宫,专门用于安置被掖廷处罚的宫人伶官等有罪女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因过失被贬出宫的宫中妃嫔等。
只要进了此处的女子,往往彻底失去人身自由,终日从事苦役,且衣食无着。
高强度的折磨下,很多女子过不了三五年就死在里面。
故而此处静肃宫也被许多长安人称为刮骨宫。
居股正在唏嘘之间,忽然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从静肃宫大门出来。
她低垂着头缓慢地向渭水的岸边艰难而行,两只白净的素手一边提着一只沉重的水桶,里面装满了泡在水中等待盥洗的织物。
居股看不清那位女子样貌,不过见那女子举手投足之间依稀有些眼熟,于是就跟了上去打算仔细看看。
那位女子走到了渭水岸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大青石,从桶中拿出几件织物在石头上敲打盥洗起来。
她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居股站在原地一直没走开,就这么远远看着。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身后走来一个健壮的老妇,看起来是个管事的婆子。
女子正低头洗衣,没注意后头,不曾想那个老妇掏出一根柳枝照着女子裸露在麻衣领外洁白修长的脖子就狠狠抽了下去,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小娼妇,天天干活还是一副勾人的骚样,脖子这么白,是不是还想着偷这长安城里哪家的汉子!
打死你这小娼妇!
那女子疼痛之下向前趴入了水中,伸出玉臂抵挡着抽下的柳枝,口中连连求饶。
这一下居股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虽然那女子未施粉黛、服饰粗劣,且面容苍白憔悴,但是丝毫不能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和高雅风姿,不是韩燕儿又能是谁?
见此,居股赶忙冲上前去,一把夺下那婆子手中的柳枝,摔在地上。
那凶悍的婆子原本怒不可遏就要上前和居股撕打,结果一看居股身着官袍且佩戴着侯爵绶带,气焰顿时就弱了下去,鞠了个躬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居股扶起了地上的燕儿,只见她的脖子胳膊都被那婆子的柳枝抽打得伤痕累累。
而且胳膊上还有一些旧伤未愈,显然平日里没有少受鞭打,不禁又惊又怒:
“韩……韩姑娘,你怎么在这儿?那个老婆子为何打你?”
韩燕儿抬头看见是居股,先是一愣,然后她饿得清瘦的脸上两只凤目和薄唇忍着疼痛挤出一汪浅浅的笑来,可能知道自己外形狼狈,声音里带着一丝尴尬的哭腔问候道:
“原来是鳐王殿下……没想到我们能在长安相见……东冶一别向来可好?”
“还好还好,韩姑娘,现在可别叫我鳐王了,你看我这一身官服,这次来长安就是天子开恩封赏了我和一众在余善之乱中立功的旧闽越将官。我也运气好混了个关内侯。”居股左右摊开手,向燕儿展示着身上的绶带。
听闻此言,燕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喜悦:“恭喜恭喜,也算守得云开,那以后要称呼你驺侯爷了……东冶那边怎么样了?这次……黄鲲……他……也和你一起来长安了吗?”
居股见她问到我,没有多想,长叹一声回到:“天子厚恩,也赐了黄鲲一个关内侯,可惜那小子没这运气。驺力被杀后他麾下蛮兵杀回东冶,全城百姓惨遭屠戮,我来长安之前派人回东冶寻过他可是没找到,家里房子还在,可是人已经没了……”
居股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涨红的脸,带着一些歉意局促地笑了笑:“那天就说到这儿,她听完之后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失魂落魄地跑回静肃宫了,我在背后怎么喊她她都没回头。我也没多想,隔天就启程回南方了。”
“居股,你这嘴……汉话说得不好就少说!什么叫人已经没了?那叫寻不见了、没找到人!什么叫没了!”我已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感谢居股找到了燕儿下落,还是该责怪他信口开河,一时百感交集、心乱如麻,浑身憋屈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居股用手扶住我微微抖动的肩膀,极力使我安静下来:“阿鲲,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事已至此,你现在马上回船上收拾行李,和军中打个报告。你是侯爵身份,借口去往长安补登封地,军中不能阻拦。明日我们立刻动身赶往长安,事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