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形成了自己的行事风格,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行事风格。
于是,他的善良、恶意,他的好、他的坏,他的选择,他所定型的一切,都会在更晦涩的角落,于某个时刻翻涌而出,它们在渴望等待一场属于神明的裁决——它们在渴望它的神明能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他应该承受的,而什么又是他本不该经历的。
就像极度的自卑,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自傲。
很多时候,绝对的自信,它蜿蜒而出其实一片晦涩的自卑。
哐啷!
手里的茶杯终究因为失去了力量而被主人洒落在了地上。
茶水在地面铺展一块深色的画布。
在这片湿润与干燥并存的黑灰色地带,李振玉下意识想弯腰去捡,身体却在曲起的一瞬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膝盖隔着身上衣物重重擦过地面,蒙着雾般的疼意模糊的从擦碰处传来,李振玉本能低头,他抿住唇,不让自己发出被疼痛所迫出的声响。
撑在地面的手,手指下意识蜷缩一瞬,想抓,又在意识这是在哪后缓缓松开。
当痛感淡去,大概两秒后,李振玉终于反应过来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调了调呼吸,准备从地上撑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脚不轻不重地踩在了他的手掌上。
被人踩手的感觉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手掌的里外两面被同时施以压力,鞋底和地面截然不同的触感从手掌两面传来,鞋底的花纹仿佛能在皮肤上留下点点印痕,很是轻柔又明显,可是与此同时,最敏锐的掌心却会被粗糙的地面擦过,半刺痛半辣麻的感觉从其中腾升而出。
此时的人会得到一个很模糊的综合感知:我被踩了。
之后才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羞耻——或者说羞耻——的感觉。
但是还没完。
在踩完这一脚后,那只脚自然右偏,踩实了他手侧的地面,同时另一只脚顺便往外一踢。
咕噜噜……
那只触手可及的茶杯瞬间被踢向了以他此时姿势绝对捡不到的地方。
“……”李振玉动作一顿,如果他再看不出陈理是故意的,那他就是真瞎了,“陛下?”
可是——
陛下,或者说陈理,并没有理会他。
沉默。
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开始在这片其实算不上狭小但让李振玉感到很是逼仄的空间散开。
李振玉心里忽而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种情绪最初是从喉咙里升起来的,带着他的身体有点微颤,然后这样的颤抖在某个一瞬忽而稳定——当然,这不能说明他变得冷静,只能说明他变得空白,什么反应都无法做出的空白。而在这样的颤抖与空白都接受后,李振玉才做出了这几秒内真正出于他主观而做出的决定:
他抬起了头。
跪姿、仰头,尤其是两人距离如此接近的时刻,李振玉能够看见的内容是和先前坐在凳子上迥乎不同的。
如果说坐着时,他以仰首的姿态看见的那副金灿的面具;
那么此时跪着,他以仰首的姿态看见的却是陈理那双从眼皮下仅移动瞳孔所投射出的目光。
目光经过面具的遮掩,变得极度无机质。
冰冷、冷酷、绝无动容。
李振玉浑身一颤,几秒前那个似乎消散了的情绪在视线对撞的刹那开始如海浪般翻涌!
它同样从喉咙起步,却没有终止于喉咙,它顺着食道被咽下五脏六腑,每一处被它途径的部位都染上一分又酸又涩的滋味,然后它蔓延至他的四肢,直到手指都感受到了这样的感受,属于它的后调才缓慢升来——麻与辣。
李振玉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变酸变涩,他的眼泪受迫溢出。
同时他想要呕吐,或者说,他想要张嘴说什么,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所以就变成了呕吐。
他整个人像是被那一道目光给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无法动弹,无法移动!
他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转走!
陈理给人的压迫感一直很强,或者说,陈理的气场一直很强,那种绝对主动的气场总是让人感到一点紧张,可饶是如此,李振玉也从来没有在面对陈理时产生过一种所谓“不敢”的念头。更多的时候,陈理的强让李振玉浮现出的念头是“超过他”“战胜他”“压过他”……而绝不是“害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