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时分,韶音准时出现在大雄宝殿之中,佛前上了三炷香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祈祷。上座、寺主、维那等人静立一旁,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候在殿门,余下侍从皆留在山门之外。
韶音神情虔诚,满心都是佛。
面前这尊巨大的铜像少说也有几千斤,若是能熔化铸币,不知会节省多少开采的民力物力。朝廷自三年前起铸造五铢钱,因铜矿不足,曾一度禁止庙宇再造佛像。这些寺院多方托请,韶音始终不肯松口。
近几年释教日盛,达官贵人大多信佛,一个攀着一个捐钱捐粮。三年之中,光是一座江陵城就新修了十来座气势恢宏的寺庙,整个江左则足有上百之数。
这些出家人不事生产,日日出入王公贵族宅邸,赚得个盆满钵满,养得个脑满肠肥,引得不少人羡慕效仿,民间更是兴起了将幼子舍入佛门待成年后再以高价赎回的风气。一时之间,江陵遍地都是缁衣僧侣,若非朝廷及时叫停,这些寺庙还会继续购置土地,扩大规模。
韶音并不信佛,自亲人惨死于长生道之乱,她便对一切神鬼之说皆嗤之以鼻。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寺中满盈的粮仓。
香昙寺的上座师父法号慧严,韶音已经与此人打过一次交道。
吴郡各家将她戏耍了一通,到底还是捐了几斛米应事,这位慧严师父则当真是一毛不拔。
韶音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阿弥陀佛,天降大灾,此乃世人之劫数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然,吾等若吃不饱饭,如何有力气为众生诵经祈福?夫人请回吧,小僧爱莫能助!”
……
慧严大师道行高深,令人无话可说,韶音不付出些代价,自是难从这样的人嘴里掏出粮食来。
官府放开禁制,批给他们城郊土地,允许他们趁机扩建,这便是代价。作为回报,寺院当招募流民为工,供给一日两餐,直到工事完毕。
此事若能成,眼下火烧眉毛的饥荒也可得缓,于寺庙而言则是难得的良机,可谓两厢得益。慧严与其他山门的上座商议之后,欣然表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场大型工事明日便要破土,韶音今日前来,原本是为了督问进展。
大殿之中香烛缭绕,闻了颇有些助眠的功效。她近日疲惫不堪,整个人极度缺觉,蒲团上一跪便不想起来,眼皮一阖便打起了浅浅的瞌睡,鼾声绵长不绝,时高时低,带着调。
慧严惊诧于李夫人对佛祖的虔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敢出声打扰。
午时的钟声从后山悠悠地传入殿中,韶音缓缓睁开眼睛。
一个五花大绑的小沙弥被侍卫们带到殿中,重重扔在蒲团前。督护马腾随即走到韶音身后,拱手道:“夫人,山下的贼人已经全部伏法。”
韶音小憩一阵,恢复了不少精神,“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见慧严等人皆一脸错愕,淡笑道:“都说佛门是清静地,你们这地方却并不能教人清静。慧严,看好你的人,干好你答应我的事。”
马腾的眸光锐利地盯着慧严,轻轻拍了两下巴掌,后殿和两侧的偏殿中立刻涌出百十来个带刀侍卫,护甲的炫光将暗沉的大雄宝殿映得寒亮逼人。
慧严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被铁甲照得发青,这么多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山门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此处,他一概不知。
他认出了地上的小沙弥是看山门的弟子,旋即惊疑不定地看向韶音,对方的面容上仍残留着瞌睡后的慵倦,嘴角似笑非笑,是一种将他的小命牢牢捏在手掌心的轻蔑表情。
慧严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夫人……这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僧如堕五里雾中,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韶音不答他的话,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慧严将眼睛睁得溜圆,想要努力做出个无知且坦荡的表情,可是李夫人那双眼睛比佛前的长明灯还亮,已经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原形。他心里一紧,慌忙将视线移开,恍惚是到十八层地狱里与阿修罗女打了个照面。
虽然还不清楚看门弟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可眼看着佛堂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么多甲兵,不消多说什么,慧严已经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吴郡发生的事他都听说了,流民寻着“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闯入士族庄园,将其中的粮食洗劫一空,之后一连数日,官府赈济的豆粥就稠厚了许多。虽无真凭实据,大晋的达官贵人们私底下都说,此事就是谢韶音所为,她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手段毒辣得很。
慧严也是因这件事才明白,年轻而美貌的李夫人绝非什么温良之辈,思及自己拒绝捐粮时说过的那番混账话,慧严好几日不能成眠。
这次之所以欣然同意,趁机扩建寺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敢将谢韶音得罪太深。可是看眼下这个态势,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了。
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淌,落到眼睛里,眼球被腌得生疼。慧严不住地用缁衣宽大的袖口擦拭,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韶音勾起唇角,一语未发,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大殿。
马腾往慧严手里扔了一捆绳索,冷笑道:“你的弟子勾结反贼,煽动流民叛乱,意图谋害我家夫人,罪不容诛。我家夫人慈悲,不忍血溅佛前,还请上座师父用这绳子送逆徒上路吧。”
那小沙弥早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慧严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为自己辩解,连声说他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