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句话砸过来,直将慧严的膝盖砸得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这个不用你说,你若是知情,此刻早就下去见了阎王!我家夫人信任你,将赈灾这么功德无量的事交给你做,该怎么回报她,可用我再教你?”
“……阿弥陀佛!”慧严像是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哆哆嗦嗦地合起手掌,虔诚道:“救苦救难是佛门本分,小僧一定竭尽全力,若有半点欺瞒懈怠,必定堕入阿鼻,永世不得超生!”
……
韶音并不能未卜先知,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亏了一位故人。
昨日灵奴下学回到家中,从小书箧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韶音,说此信乃是他的八拜之交张猷兄托他代为转交,请阿母务必立即拆看。
这位张猷兄的大名如雷贯耳,韶音早就听灵奴提过无数遍。
灵奴上次被人围殴,院正和先生们能够及时赶到并加以制止,正是这位张猷兄的功劳。旌旗一事发生后,孩子们都默契地疏远灵奴,说话玩耍皆不带他,只有这位张猷兄待他如初。
灵奴回家后与韶音说,他在这世上活了快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张猷兄这么仗义的人,仅次于他阿父李勖。“古人云,多年父子成兄弟,若是我们三个能义结金兰就好了,勖兄行大,张猷行二,儿是老三!”
韶音当时听得啼笑皆非,暗地里教人去查那位张猷兄的出身,得知此儿乃是吴郡张衷之子,之后便告诫灵奴不要与他走得太近。谁知道这孩子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竟然真的与人家成了八拜之交。
对于“张猷兄”会与“灵奴弟”的阿母说点什么,韶音也有些好奇,拆开信后一看,人却顿时愣住。那纸上的字迹分明出自一个成年人之手,不唯如此,此人还与她相识多年。
庾莹琼的字与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韶音从前与她吵架时,曾经当面骂她“轻浮愚蠢”、“活似一只花里胡哨的肥山鸡”,莹琼气得顾不上庾氏女郎的体面,张牙舞爪地要和她动手,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在半空里一阵挥舞,若不是阿泠拦着,韶音的脸早就被她那鸡爪一样的手挠花了。
却也正是这样的手,竟能写出来一笔沉稳朴健的字,连谢太傅见了都直夸写得好,说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
韶音当时对这话嗤之以鼻,旁人不明就里,她却最清楚不过,莹琼的字之所以能写得这么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子罢了。王微之擅书,莹琼投其所好,在书法上实打实地下过一番苦功。
“灵奴你耍赖,适才你拉弓时左脚已经迈出了线,我都看到了!”
“我的足尖刚好顶着线,不信你过来看!”
“你别动……你撤回去了!”
“嘻嘻,我才没有!”
……
庭前,两个总角小儿因为比试射箭而起了争执,很快又和好如初,嬉闹在一处。张猷比灵奴大了一岁,个头却与他仿佛,从背面看竟分不出谁大谁小。两对小髻靠在一处,像是一对孪生兄弟,看起来比当年他们的阿母要亲厚许多。
孩子的声音将韶音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自从离开建康,闺阁中那些陈年旧事就已经离她越来愈远,如今的韶音满心都是前线的战事和后方的灾情,更是没有余暇回忆当年。
前几年莹琼下嫁张氏,她只是略有耳闻,心里唏嘘片刻也就将此事忘在脑后,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莹琼就是张猷的母亲、张衷的妻子。
莹琼写信给韶音,将张衷的密谋原原本本告知于她,条件只有一个,借她的禁卫军一用。
马腾回来后,向韶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面。
“禁卫军控制住张衷后,张夫人才从房里出来。她走到张衷跟前,就那么笑呵呵地看着他,那眼神……属下形容不说出来,就像是毒蛇一样,也不知夫妻之间如何会有那样的深仇大恨。”
“张衷也明白自己死期将至,话说得格外难听,具体怎么说的,属下就不学了,免得污了您的耳朵。大概意思就是,庾氏女郎再如何高贵,也要老老实实地给他生孩子,就算是杀了他,她也回不到从前了,心里边一直惦记的那个男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属下命人堵张衷的嘴巴,被张夫人制止,她……她拔出军士的佩刀,亲手割开了张衷的嘴,接着一连往他身上捅了好几十刀,张衷直到最后一刀才气绝身亡,死得那叫一个惨!张夫人满脸都是血,一边捅一边笑,连属下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后她又要我们将张衷的尸首卸了,扔出去喂狗,属下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行径实在是有些过了,就没有应她。”
“她也没为难我们,竟然就……就自己动手了。”
按照马腾所说,此时此刻韶音所处的这方庭院就是昨日的行凶现场。韶音环顾四周,青石台阶,白玉阑干,琉璃窗户,无一处不干净透亮,看不出丝毫血迹。
张猷与灵奴玩耍得正起劲,小脸上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刚死了父亲的孩子。这府里没有半点办丧事的迹象,堂中的摇枝灯上甚至还结了五彩绳,真可谓是张灯结彩。
韶音重新端详起对面的年轻妇人。
清瘦,鼻梁高而窄,两腮微凹,隆起的眉骨上描着两道极为纤长的柳叶眉。
莹琼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片削薄而锋利的柳叶,比从前凌厉了许多。
她从前生得很是娇憨,脸庞红润饱满,肌肤粉润丰盈,像一朵胖乎乎的粉芍药。夏日里衣衫轻薄,透过几层纱衣,时常能看到底下那两节白藕似的膀子。韶音常要趁她不注意时捏上一捏,嘴上不客气地嘲讽她肥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