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藕臂如今就掩藏在银红色的宽大对襟袍下,看起来却像是两根木棍撑着晾晒的包袱皮,韶音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搓了搓,指腹似是已经有了干枯冷硬的触感。
莹琼也在仔细地打量着韶音,她在韶音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刮地三尺地搜寻,依旧没能寻找出她想要的情绪。
谢韶音也变了,她从前看到庾氏姐妹时总要像斗鸡一样,浑身的羽毛都炸起来,时刻伺机出战,眼中尽是挑衅。
可如今坐在莹琼面前的却是一位悲天悯人又伤怀世事的李夫人。李夫人位高权重,容貌艳冶更胜往昔,比闺阁中时风头更盛。
莹琼看得分明,谢韶音如今已经不屑于和她比较,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还有些悲戚。
“你一定是想说,我变了许多,对吧?”莹琼纤细的眉毛高高一挑,语气生硬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我!谢韶音,省省吧,你想当普度众生的菩萨,外头有的是流民等着,我庾莹琼宁可下地狱也用不着你来超度!”
“我知道你如今得意,嫁了个如意郎君,想怎么出风头就怎么出。从前你就是这样,想让所有男子都围着你转,现如今玩腻了这一套,又要全天下人都围着你转。你还是从前那个你,谢韶音,你的命可真好!”
“你的命可真好啊!”莹琼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相面似地盯着韶音看,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庭前的两个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也很好,你什么都好。”莹琼自说自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韶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阿猷也很好。”
“这是自然,他是我的骨肉,我一个人的孩子。”莹琼抢白道,对她这示好的话报以一嗤。
韶音顿了顿,“莹琼,其实我……”
“其实你也有许多不如意,对么?”莹琼又截了她的话头,回眸看过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忽而恶声恶气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少在我这里无病呻吟!你又不是神仙,你凭什么事事如意!我巴不得李勖战死在关中,你也和我一样当个寡妇!”
莹琼眼神恶毒,声音陡然拔高,惹得两个孩子都回头朝这边张望。
韶音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淡淡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莹琼将那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举到她面前,袖口一寸寸下滑,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韶音的双眸骤然一缩,那些疤痕一条摞着一条,有的像是匕首所割,有的像是蜡烛所烫,有些部位的皮肤已经挛缩,牵扯得整条小臂都变了形,看着像是胡人的麻花小辫。
“他在我身上一共留下了八十三道疤痕,我捅了他八十三刀,这很公平,不是么?”莹琼得意洋洋,靥上绽出一个很像从前的甜笑,“谢韶音,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宰了那个畜生,仅此而已。”
“多谢你。”韶音转身就走。
“阿纨!”
莹琼突然追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孩子一样拦住她的去路,哀求道:“你别走。”
韶音被她拉着重新入座,耐着性子听她絮叨。她像是憋了几十年没有说过话,说闺中旧事,说婚后遭遇,一句接着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得混乱倒错,颠三倒四。
黄昏的天色在莹琼凹陷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蜡,她那两片迅速开合的干瘪嘴唇终于慢了下来,望着西方的一点余晖喃喃道:“真羡慕阿泠,冯毅死了,亭亭随了她的姓,多好。”
韶音想说,“你如今也可以”,想了想,还是用轻松的语气道:“那已经是多久的事了?都过去了。阿泠如今很好,你见过佛郎么?那孩子生得很像表姐。”
“是呀,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阿泠很好,我往后也会很好。”莹琼嫣然一笑,神情忽而活泼起来,歪头道:“你说,我现在去找九郎提亲,他会嫌弃我么?”
韶音一愣,看着她蜡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层妩媚的玫瑰色,忽然察觉出她的精神似是有些异常。
莹琼的双眸也亮得异常,嘻嘻一笑,又道:“看你,我不过是随口玩笑一句,你就生气了。阿纨,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就算已经嫁为人妇,你也见不得他娶旁人。知道我还惦记着他,你是不是很得意?”
韶音动了动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呼唤灵奴回府。她的耐心已经告罄,再不想听一句疯话。
莹琼的疯劲却还没有退下去,追上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喊:“阿纨,若是李勖死了,你会嫁给王微之么?他至今还未娶妻,你当真全然放下了么?……我不会和你争了,你若是肯嫁给他,我给你做侍婢可好?”
韶音忍无可忍,教阿筠带着灵奴先上马车,回头大步走到莹琼跟前,恶狠狠道:“你再敢乱说我郎君一句,我打肿你的脸!”
莹琼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不继续装模作样了?装不下去了吧?谢韶音,你这个毒妇!你害了阿泠,害了九郎,害了我姑父和姑母,害了所有人,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韶音深吸一口气,怜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将她和她口中源源不断的诅咒都抛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灵奴问韶音:“阿母,庾姨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你明明是我阿父的妻子,她怎么能教你嫁给王家表舅呢?”
韶音正心烦,闻言没好气道:“庾莹琼是个疯子,她的疯话你不要听,往后也不要再和张衷来往,记住了么?”
灵奴发觉阿母脸色不善,不敢顶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