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不敢说话,车夫也不敢继续驾车,一行人就在街上静静地等着。
透过车窗,韶音的目光从龟裂的土地移到几具饿殍身上,不远处站着神情麻木的百姓,淡漠的眼神看不出是仇恨、失望还是畏惧。
一个与韶音年龄相仿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正在坦胸露腹地为孩子哺乳。韶音离得这么远,依然能够看见,那乳-房干瘪如空袋,那个孩子浑身水肿发青,嘴唇已经叼不住乳-头了。
妇人与韶音四目相对,眸中一瞬间滑过与莹琼一样的情绪,艳羡,嫉妒,哀求。
“不必去查了”,韶音收回目光,将心一横,沉声道:“先回府,将灵奴送回去,之后去尚书台。”
灵奴有些不乐意,牵着她的衣角嘟嘟囔囔:“都什么时辰了?阿母又要去尚书台!”
韶音用干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灵奴乖,先回去等着阿母,晚上咱们一道给你阿父写信。阿母回去之前,你先好好打个腹稿,可不许提前动笔墨!”
灵奴来了精神,认真点头:“好,一言为定。”
韶音展颜:“一言为定。”
……
韶音的决定令尚书台气氛一滞。
所有人都明白,李夫人此举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没有人敢当众表态。史笔如椽,这样的举措注定会留下千古骂名,没有人想遗臭万年。
韶音的指头一下下地敲击着乌木案,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都能猜到,这样的场面原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想尽了一切办法,粮食还是不够,那便只能舍弃一部分人;为了防止动乱,被舍弃的只能是老弱病残。
这个决策一旦做出,只消在文书上轻轻一圈,再落下一方轻巧的印玺,成千上万的人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文书上署名,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无可奈何,即便有无数个即便……白纸黑字,千秋万载,罪愆难消。
韶音觉得眼睛干涩,闭目缓解,忽然想起了李勖曾经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这话还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只是,韶音已经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她脑中一直盘桓着方才那个年轻母亲的目光,觉的问心有愧。
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上面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纹路,她与世间的因果也像这些纹路一样复杂,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处处皆是两难。
可是任何关键的抉择都是两难的抉择,英明的决断往往也会造成沉重的罪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做不到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承受,该挑起来的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即便是骂名也总要有人去担负。
权力所以沉重,实因其与责任伴生,她既掌了权,就要担起责,且责无旁贷。
韶音缓缓蜷起手掌,一点点攥紧了,感受其中的分量,像是攥着整个大晋的国运,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事无需再议,烦请温先生为我拟写文书。要点有四:其一,将士们的家眷一定要保住;其二,抽调流民中最青壮的劳力,组成民伕营,划出一部分军粮喂他们,将他们往前线送;其三,余下青壮混编入州府军中,看住他们,优先给食;其四,守好城门,余下老弱病残,能赈则赈。”
韶音顿了顿,吐出最后半句话:“备好石灰和药材,防止瘟疫滋生。”
温衡的手一颤,在最后一句话上落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韶音向后靠在凭几上,借助硬木的力度支撑住整个身体,微微昂起下巴,淡笑道:“诸位放心,这份文书上不会出现你们的名字,一切后果,由谢韶音一力承担,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却是谁都不愿意先走。他们默然无语地静立了许久,忽然齐齐朝着韶音长揖到地,随后才相继离去。
韶音一口气松下来,觉得头晕目眩,背上出了一层虚汗。
“夫人,您没事吧?”温衡留在最后,并没有走。
韶音无力地朝他摆摆手,“我没事,温先生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温衡提着笔走到她案前,在那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韶音讶然看向他,“温先生,你不必如此。”
温衡摇了摇头,眸中盈泪道:“若非如此,臣便有负主公知遇之恩,亦愧对夫人大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夫人,劫难必会过去,我们汉人的江山必会有无穷后福,您的一片苦心自有春秋铭记。”
韶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迎面便被砸了一个噩讯:谢太傅再次咳血昏迷,府医说,八成撑不到秋天。
韶音挪着沉重的双腿往高眠斋走,一路上麻木地回想上次看望父亲是什么时候,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或是更久一点。
灵奴已经候在那里了,双眼皮早困成了三眼皮,还是没忘记写信这回事。他牵着韶音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阿母别担心,府医都说了,外祖父只是着凉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回去给阿父写信好不好?”
孩儿小小的脸仰望着韶音,眼中尽是天真,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孔却色如金纸,没有一丝表情,胸口的起伏也格外微弱。
韶音狠狠咬住嘴唇,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脚踏上,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奴忽然睁大了眼睛,“阿母,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