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急忙用手擦泪,“灵奴想阿父,阿母也想自己的阿父。阿母今晚想留着这里守着你外祖父,我们就在这里写信好不好?”
灵奴欣然跑去书房翻找笔墨,写上几句话便叼着笔头想一会儿,时不时地问某个字怎么写,偶尔瞥一眼韶音,露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之色,悄声道:“儿要与阿父说些男子之间的话,阿母不许偷看!”
韶音泪眼朦胧,提笔无话,许久之后才落下一行字:
勖兄善毋恙,后方悉安,兄可放心。千万珍重,盼归。
暮色降临在黄土塬上,关河内外一片苍凉,高天上流云纷乱,聚散变幻莫测。
当天尽头那抹艳丽的玫瑰紫随着落日逐渐消失在地平线深处时,潼关外起风了。
风自黄河北岸吹来,裹挟着大量黄沙,昏暗之中,天与地靠得极近,此处的人间被压缩成一片茫茫沙海。晋军就在这片沙海中埋锅造饭,一只只冒着炊烟的刁斗像是汪洋中随波起伏的小舟。
今日刁斗中的米比以往每日都多,年轻的新兵们兴高采烈,以为后方的灾荒终于得以缓解,往后每天都能填饱肚子了。有经验的老卒却都知道,这是大军即将发起总攻的征兆,这顿饱餐过后,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
在大战前夕这片短暂的宁静里,将士们同以往每次一样,睁开风霜疲惫的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天昏地暗之中,华山、中条山和东段黄河像是三条巨大的黑龙,寸步不移地看守着进入关中平原的要道。潼关城就在三条巨龙汇合之处,谷深崖绝,塬高窄长,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老兵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自下而上,以目光攀爬这座扼守三秦的巍峨雄关。
他们在心里默默计算,攻克这一关会填进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死在敌人的羽箭下,多少人会死在攀爬云梯的途中,还有多少人会死在城楼守军气急败坏的石砸、链捶和火焚之中。
他们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自己。
“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问。
老兵们循声望去,在一片漠漠如织的灰沙中看到几点鲜亮的橙红,恍惚间像是夜晚归家时窗口透出的一盏温灯。
那是风陵渡口岸边生长的野生柿树,他们来到此处时,柿树上刚绽开黄玉似的小花,如今已经结满了橙红色的果实。
九月将近,他们出征就要满一年了。
后方的灾荒拖累了前线的战事,开春后军中爆发的一场小规模疫病又将战线往后延长了至少两个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人相食的□□中,将士们的家眷得到官府的优先关照,他们的妻儿老小大多平安无恙。
一顿饱饭过后,营中响起有规律的短促号角声,将士们闻声集结,风沙中静默肃立,等候军令下达。
中军帐门大开,两列火把照路,李勖在众将官的簇拥下大步而出,来到三军阵前。
他的战前动员一向简明扼要:
“兄弟们,家里闹灾荒,妻儿老小将他们的活命粮省下来给我们吃,就在刚刚,粮食已经全部吃光了,可后方的灾情还在继续。今夜这一战,要么埋骨他乡、亡国丧地,教我们忍饥挨饿的家人沦为胡人的奴隶;要么一战灭秦,因粮于敌,打开关中大粮仓,回报我们的妻儿老小!你们说,该怎么选?”
老兵们猜对了,今晚这顿饱饭是潼关外最后一顿饭,是不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端看他们自己。
“灭秦!灭秦!灭秦!”
吶喊声震动天地,令风沙为之一静。全军上下士气大振,如今破釜沉舟、退无可退,他们别无选择,唯有死战。
谢候悄悄观察李勖的神情,想借此判断他对接下来那步险棋到底有几分把握。很可惜,李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被杂草一般乱蓬蓬的胡子湮没了,除了邋遢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候不由也摸上了自己的下巴,他也没好到哪去,从前建康士人赞他“朗日昭昭,濯如春柳”,若是见到他此刻这副尊容,他们只怕要惊恐地后撤一步,问一句“哪里来的蛮人,可会讲官话?”谢候想到此处轻轻一哂,自嘲地摇了摇头。
很快,各部将领就已经将具体的作战部署传达下去,直到开拔前一个时辰,全军上下方才得知,原来他们今夜的目标不是潼关。
“李勖是想效仿曹操故事,表面做出强攻潼关的假象,暗地里北渡黄河到达蒲坂津,之后再从蒲坂津西渡黄河,如此便可绕过潼关天险,直奔长安。”
谯楼之上,一个身披兽纹袍、头戴毡帽的氐人将领笑着说道,他正借着极微弱的天光观察李军的营垒,一边看一边语气笃定地做出判断。
此人正是秦大司马姚崇虎。
这一年之中,姚崇虎瘦了不少,虽然看起来仍像是一头人立的棕熊,不过已经不是当初那头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棕熊了,他如今是一头冬眠初醒的饿熊,皮瘦毛长,时刻憋着一股想吃人的煞气。
在姚崇虎最初的预计中,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李勖将兵赌性甚重,好弄险出奇,他自己率轻骑突入弘农,将大部步卒、辎重和粮草都落在后头,而那时卢氏到弘农的粮道还没有完全打通。因此,姚崇虎得知此讯后立刻做出部署,他命次子姚象镇守潼关,通知燕人支援陕城,自己亲率大军去劫李军的粮道。
然而,负责李军后方粮运的那位将领却稳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