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兵照着他的吩咐且战且退,他要将李勖一点点诱到自己的包围圈中。李勖既然来了,就说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定会上钩!
果然,李军那只转战南北的轻骑兵随着骁勇的主帅开始了猛烈冲锋,队伍渐渐拉开,头部已经进入了他的包围圈。
慕容康心脏狂跳,盯着前方的战况,在心里默默计数:三,二,一!
李军轻骑大部落入陷马阵,慕容康亲自从令官手中接过鼓槌,猛力槌鼓,尔后抽出弯刀,誓天大喝道:“鲜卑的勇士,杀!”
御驾亲征,燕军士气高昂,一往无前。
慕容康身先士卒,骑着锦膊骢直奔那匹金粉色的大宛马,听闻李勖赤手空拳斩杀了姚崇虎,人们私底下将那场战斗传得神乎其神,称之为“龙虎斗”。
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慕容康要亲自会会他,看他到底是龙还是虫!
锦膊骢凌空驰跃,距离那匹大宛马越来越近,慕容康却在半途猛地勒住了马缰,一对剑眉紧紧聚在一处。
——战事的发展似乎脱离了他的预料,李勖的确中计了,他的确丧失了理智,昏了头,竟然带着主力杀出潼关,直入自己的包围圈。
可是,慕容康惊恐地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侧翼和后翼都抄不住他,十万大军围剿五万,竟然围不住!
用不了太久,这位金发碧眼的慕容郎将会在对手身上学到一个新知:激将法虽好,不可过头,尤其不能用在李勖这样的人身上。
李勖此刻又变成了一把刀,他不再思考战争的意义,只是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将令,进行战争。
战争不过是有组织的杀戮,李勖既拥有组织的天赋,也拥有杀戮的天赋,上天赐给他高大的身材,惊人的力量和超常的敏捷,他似乎就是为了杀生而生的。
他扔掉了手中那只适合骑马作战的长槊,换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那把自从十六岁起就陪伴在他身侧的环首刀。
这把刀买于应征入伍前一日,来自京口铜驼街西头的铁匠铺子,花了一百二十钱,花光了他伐荻贩履攒下的全部积蓄。
这样的刀注定与削铁如泥和吹毛立断没有关系,它甚至有些钝,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还算真材实料,握在手里很扎实。
刀身上刻有一行铭文:宁康十二年九月甲子造卅湅大刀吉羊宜子孙。
——市售的普通钢刀都是这样,刀身上铭刻的不是“吉羊宜子孙”、“利牛封王侯”就是“上应星宿下辟不祥”,都是吉利的套话。李勖当时还认不全刀身上的字,在能买得起的里面挑了一把最沉的,用到现在。
武器需要鲜血滋养,这把钝刀饮了太多血,弥补了先天不足,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
李勖挥舞着环首刀,神情平静地在鲜卑人的丛林里收割。
他的刀法看起来也有些平平无奇,年少时在江心伐荻,就是现在这样的刀法,谈不上什么招式,只是手起刀落,一茬茬地往下割。
这样的招式缺乏观赏性——真正的杀人招都是不具备观赏性的——他在燕军中伐荻,不知疲倦地挥刀,眼前这片空了就继续往前推进,望着越来越少的芦荻露出了忧虑之色。荻苇太轻,晒干了不剩几两,小洲上的这点芦荻根本不够他糊口。
将军变成了农夫,他的士兵也变成了农夫,农夫不懂战术,只会伐荻。五万农夫在黄土塬上伐荻,马嘶,风咽,弓翻霹雳,崤函古道上白刃纷纷,血雨飘零。
李军陷入包围,冲破包围,杀退燕军,杀溃燕军,沿着崤函古道从潼关一路杀入洛阳。
穷秋日暮云低,霜晨残月光冷,李勖力竭倒地时,远方是一片如海的苍山,头顶是一片如血的残阳。
这样的天色令他想起了阿母死的那日,也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深秋,从彭城逃亡到京口的路上,一家三口遭遇了鲜卑人的骑兵。阿父拉着他躲进半人高的荆杞丛,阿母落入胡兵手中,就在前方几步之外。
阿父无能,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死死地按住儿子,用手掌捂住儿子的眼睛和嘴巴。
李勖那个时候也是五岁,他用一口乳牙将父亲的手掌咬到近乎对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将外头发生的一幕幕都刻到心底。他在那场漫长的落日中恨透了父亲,他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做父亲那样无能的男人。
现在,他的誓言实现了,才复长安,又收洛阳,衣冠南渡百年后,首屈一指第一人,他多么能耐!
他似乎无所不能,唯独不能救活自己的儿子。
李勖想,他大概是受到了父亲的诅咒,戎马关山,步步为营,到头来,他其实也是个无能的男人。
就在刚刚,他发了一场匹夫之怒,指挥了一场一无是处的战役,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所作所为与那些酗酒之后殴打妻儿的窝囊废没有任何区别。
尸首在他四周堆成山,多数是鲜卑人,也有不少汉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士兵们都说他仁爱,其实死在他手里的士兵不比死在敌人手里的少,死在他手里的敌人更是难以计数。
慈不掌兵啊,带兵久了,很难再将人命视为人命。
五岁的小儿在艰难逃亡的路上发下宏愿,他要结束这家破人亡的乱世;十六岁的小卒第一次上战场时,被残酷的战争场面吓得浑身麻痹,面颊中了一箭,竟然一动都不能动。他痛恨战争,心里面告诉自己,参加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以战止战。
可是,当他成为一名将军时,虽然仍记得这个最初的目的,却也无可避免地迷恋上了征战的感觉。号令千军,横扫六合,那感觉令他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