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莹琼两道薄如刀的柳叶眉一下子亮出刃,“你不打算找了是不是?庾护,阿猷可是你的亲外甥!你还是人吗!”
“你嚷什么嚷?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心里面难道不明白么,此事若是张扬出去,咱们庾氏满门都得死!”庾护脸上现出愠怒,看着阿妹枯瘦的脸颊,又缓和了声音道:“莹琼,你一贯都是识大体的,当初教你下嫁张衷,是家里对不住你,阿猷他毕竟姓张,你亲手杀了他阿父……”
庾护顿了顿,别开脸道:“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孩子的!你看阿泠,她如今不是……”
“你不是人!”莹琼疯了一样扑上去撕咬他,“你答应了我的,你说阿猷不会有事,你答应我的!……”
庾护左支右绌,手臂被她咬下一整块肉,脸上落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你闹够了没有!”庾护阴沉下脸,猛地将莹琼推到地上,“你太令我失望了,莹琼,你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主意可是你自己出的,是你恨张衷,连带着也恨他和你生的孩子,是你自己甘于将阿猷置于险境!”
“我没有!阿猷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儿子!”莹琼伏地痛哭,她的尖声令庾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庾护咬了咬牙,拎起那壶酒,倒了一盅,递到莹琼面前。
“阿妹,把酒喝了,好好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莹琼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带着讥诮,“睡一觉?睡醒了,阿兄就会将我放出去么?还是说,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庾护腮帮上的血痕耸动几下,将酒盅又往前递了递。
莹琼面上浮出一丝惨笑,一垂眸,忽然从那盅薄酒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人不人,鬼不鬼。莹琼尖叫了一声,将毒酒一饮而尽。
……
清晨的寒露里,一只满载着小儿的犊车辘辘驶入邺城,这些小儿最大的不过十二,最小的才五岁,都是汉人,男丁。
他们都是鲜卑人从边境掳掠的汉奴,战乱年代,人口就是财富,胡人常做这样的无本生意。
这些小儿经了一路的颠簸被贩运到此处,早就被吓坏了,在城门口被江北的寒风一吹,都瑟缩成了小鹌鹑,挤在一处哭爹喊娘。
啼哭的群儿之中,当属一个名叫张猷的小子最胆大,他头上扎着两只圆溜小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酒窝似的小疤。别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在寒风里吸鼻涕,边吸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处打量。
犊车从凤阳门入,平直的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方规模宏阔的园林,其中殿宇显敞,观榭林立,似有数不尽的曲池疏圃和假山佳木点缀其间。
此园名为铜雀园,在东汉末年由曹操所建,后经石虎修葺扩建,如今是燕人的皇家御苑兼武备库,东侧紧邻的便是文昌殿、听政殿和后宫。
吸鼻涕的汉家小郎哪里知道这些,只用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园西那三座华丽高台。深秋清冷的晨光里,最中间那座高台飞檐拂云,巍若仙居,令他暂时忘却了阿父阿母,情不自禁地生出向往之意。
这小郎还不知道,眼前这座台子正是曹子建那句“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所咏叹的铜雀台,外祖父一早就教他背诵过。
当铜雀台在视野里从香炉大小变为房屋大小时,犊车在一所宅子旁边停下,牙贩回过头,冲着群儿吆喝了一句“都给我老实点”,跳下车去叩门。
不多时,门里走出个黄头发绿眼睛的中年男子,脚下趿拉双毡履,肩膀上披件棉袍,一脸的倦容,显然是还没睡醒。
牙贩堆着笑迎上去,神色甚为巴结,他称中年男子为“末那楼”,回头指了指一车头挨头的惊恐小儿,低声央求末那楼想想办法。
末那楼在寒风中打了个哈欠,朝犊车瞥了一眼,用流利的汉话道:“你老兄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若是搁在平日,这一车也算是紧俏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些生牙谁还敢再沾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行市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所谓“生牙”,指的就是车上这些未成年的小儿,若是成年男丁称为“熟牙”,育龄女子则称为“草牙”。
草者,母畜也,因母畜繁殖时往往都趴在草上而得名,贩子不拿人当人,因而便有了这个说法,这些都是略人贩奴者的行话。
“唉!”牙贩一听这话,顿时苦下脸来,他来往边境做这无本生意也快有十年了,自然知道行市。
熟牙和草牙到手就能用,需求量大,脱手也快,再不济还能低价卖给官府充当苦役,是以市面上大多都是熟牙和草牙。生牙则不同,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买回去要养上好些年才能派上用场,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一般的人家不会购买。
这个牙贩多年来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做生牙生意。他劫掠品相好的小儿,主打一个少而精,回去稍加调|教,高价出售给贵人牟利。
这几年晋人平定了内乱,国力蒸蒸日上,官府将边境民丁大批迁移至内地,连燕军都掳掠不到人口,他这样的民间贩子更是好几年都没有开张。
好不容易赶上江南大灾|荒,他想着去江陵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从一帮半死不活的饥民中捡到几个品相不错的,尤其是那个姓张的小儿,生的细皮嫩肉、虎头虎脑,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不凡,这样的生牙最好卖,若不是赶上灾荒极难到手。
他本想着这回是发大财了,谁知道一趟走回来,大燕已经变了天,不光换了个皇帝,连銮驾也从洛阳迁到了陪都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