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深秋在这座魏武故城里晕染开千层锦绣,慕容康却无心欣赏景色,他面孔紧绷,一路脚步匆匆进入后宫,直奔皇后的寝殿毓秀殿。
与一般的皇帝不同,慕容康的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可足浑氏,他们自幼一处长大,情意深厚,按照汉人的说法,叫做青梅竹马。
若非登基为帝,若非形势所迫,他们或许真的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自从前日迎娶了北魏公主元氏之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慕容康的脚步止在毓秀殿外,在寒风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闷着头走了进去。
“臣妾可足浑令华参见陛下。”
三日不见,可足浑氏脸色憔悴,身上仍穿着迎娶北魏公主那日的皇后仪服。她走下卧榻,在门口对着慕容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令华!”慕容康心里一痛,赶紧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可足浑氏将他推开,执拗地行完了大礼,起身后仍垂着头,视线落在慕容康衣襟上,轻声道:“天气转凉,陛下再繁忙,也该记得添衣才是。”
“你……你还好么?我这几日没来,并非是……”
“给陛下上一壶热酒暖身。”可足浑氏回头吩咐宫人。
“你们都下去。”慕容康挥退宫人,回身将皇后揽在怀中,“令华,我知道你在生气,你若是实在难过,就打我、骂我,不要这样忍着。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从前、往后,都只有你一个人,元氏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这话陛下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慕容康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令可足浑氏感到陌生,她轻轻挣脱开他的臂弯,后退两步,苍白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国事为重,臣妾都明白。”
慕容康的两道剑眉随着这个虚弱的微笑渐渐地皱到一处,“你一定要如此么?”
可足浑氏笑容不改,“元妃深得圣心,臣妾一早就已经照着规矩赏赐过了,陛下还要如何?”
慕容康面上顿时浮起羞恼的薄红,他明白可足浑这句“深得圣心”指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魏使还在邺城,我就算是……是逢场作戏,也要将戏作得逼真!”
“陛下不必解释,臣妾子息单薄,多年来唯有一女,已失中宫之德,岂敢再责怪陛下。”
可足浑氏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慕容康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份性情,最头疼也是这份性情。温柔如水的女人一旦发起脾气,绝不会给人一个暴雨如注的痛快,而是会化成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黏腻,没完没了。
可足浑现在就是一副阴雨绵绵的表情,分明是哀怨,却又要做出一副介于赌气和大度之间的强笑,要你一看见就觉得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她。
慕容康被可足浑看得浑身不舒服,揉着额头道:“令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线的军情已经令我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再逼迫我了好么?”
“臣妾岂敢?陛下冷么,可要喝一盏热酒暖身?”可足浑氏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连语调都没有一丝波澜。
慕容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死气沉沉的毓秀殿里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你多保重。”
他扔下这句话,狠心转了身,疾步朝殿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寒风顺着殿门吹进来,可足浑静静地立在原地,被吹得浑身僵硬,许久后颓然地蹲下|身子,捂着脸低声痛哭。
屏风之后,一双翡翠似的漂亮眼眸也跟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变红了。
五岁的灵徽踯躅了一会,没有走到母后身边,而是悄悄地退到了殿外。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撞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了,父皇打算新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姨妃,母后很伤心,父皇似乎也不高兴,总是沉着脸,越来越不耐烦。
典仪之后,父皇一连三天都没有来到毓秀殿,灵徽很想念他,听宫人说他正往这边走,她就赶紧换了一身新衣裳,轻手轻脚地藏到屏风后头,想趁他不注意跑出去,给他一个惊喜。
父皇的脸色犹如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泼下来,熄灭了她满怀雀跃。母后说的话也教她听不懂,她只觉得心里很难受,酸酸的、钝钝的那种难受,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的父皇和母后之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唉!”
灵徽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寒风里唉声叹气,叹出了一道小小的白雾后,又跑上去几步,张开嘴巴用力地往回吸。
她追着白雾奔跑,不知不觉来到一间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宫室,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小郎君正在里头哇哇大哭,哭得能看见粉红的嗓子眼。
自从父王成了父皇,灵徽就再没有见过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打量了一会,轻声问:“喂,你哭什么?”
灵奴正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伤之中,忽然听见有人与自己说话,睁开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粉雕玉砌的阿妹正在歪头端详自己。
“呜呜呜……他们要割掉我的小鸟!”
阿妹很漂亮,可是小鸟也很重要,阿父很早就告诉过他,绝对不能伤了小鸟,否则长大以后就会娶不到好看的新妇,灵奴一想到这里就伤心得难以自抑。
“我的小鸟还没长到阿父那么大……不要割我的小鸟……”
“小鸟?”灵徽围着哭泣的小郎君左看右看,“你的小鸟在哪里?给我看看。”
灵奴刚想说,他的小鸟长在撒尿的地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漂亮阿妹是个小女郎,急忙改口道:“在我屁股上,不能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