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王年事已高,挐羯人凶恶,这节骨眼上朕该早些……放他回北境的。”他垂眸,盯着腹部,眼底神色不明。
胸有成竹也罢,虚张声势也好,如今朝中大势已去,绪王缺却还能如此镇定,以沈弱流对他这位九皇叔的了解……沈青霁虽狂妄自负,却并没到愚蠢的地步,他能这般,定是有几分胜算的。
沈弱流怕的是,他与挐羯人里应外合,届时西南两府,挐羯人一同起兵围击寒州,北境王年事已高,南十二州匪患将平,兵力疲惫,倘若寒州失守,挐羯人便会直抵京畿八城,围攻郢都。
到那时候,山河破败,黎民水深火热,这是身为万民君父的沈弱流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大梁需要一个年轻的将领,北境王也早有放权之意,霍洄霄与那道帅印之间,差的只有他的一道懿旨而已。
这节骨眼上,他该放霍洄霄回北境的。
只是……
“老师放心,其中利害,朕省得清。”沈弱流拉高毯子,盖住腹部,苍白一笑,“朕与霍洄霄曾有约定,待扳倒绪王,便允他回北境,朕不会食言。”
他是皇帝。
没有只是,更不允许有私心。
徐攸看了看他,心底微叹了口气,却并没说什么,躬身一礼,“圣上英明,是微臣多言了……”
*
雪下遮天蔽日,天阙门外雪积了寸许,车马不行。
直到酉时,鹅毛变为细沙从天穹洒落,徐攸才撑着伞从福宁殿出来,沿着宫道走向天阙门,将及门外,却隔着雪幕瞧见一人蹚雪而来,步伐踉跄。
身上玄色单衣尽湿了,濡出黑沉沉的暗色,眉眼苍白,透着股冷意。
徐攸颇为诧异,霍洄霄也看见了他,走近了擦身而过的间隙,浅眸轻飘飘扫了一眼,并未说话,连招呼都不曾打,径直略过,朝着天阙门内。
“世子爷留步。”徐攸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霍洄霄顿步,神色淡淡地隔着雪幕望来。
徐攸上前一步,离得近了些,方才瞧见霍洄霄眼底的森冷,却并未有惧意,神色如常道,
“世子爷若是面圣,还是去待漏院换身衣服吧,圣上大病初愈,切莫将湿气过给他了。”
这会儿霍洄霄才觉着冷,再看自己衣衫,竟不知何时都被雪濡湿了……沈弱流那副身子,肚子里又揣了个小崽,怎么受得住寒。
“原是徐阁老啊。”霍洄霄瞅见这人,便想起之前沈青霁的话,鼻腔里哼出丝笑道,
“我急着见他,一时间竟给忘了,多谢徐阁老提醒。”
徐攸不置可否,没动。
“徐阁老还有事?”霍洄霄含笑,笑不达眼底。
徐攸眉目疏冷,隔着雪幕不咸不淡道:“微臣有两句话说与世子爷,却不知当讲不当讲……”未等霍洄霄应答,他已兀自说了下去,
“世子爷若有那份心思,也该对圣上上点心,若没那份心思,也该尽早快刀斩乱麻处理干净……世子爷与圣上,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其间差距自不需微臣多言,世子爷省得清,说到底,您二位君臣之外,本不该多生这些的。”
徐攸并未打算对二人多余置喙的,可这一月来他看得分明,也终究是怕,怕圣上一腔热血却反被这个狼子野心的世子爷利用了。
怕霍洄霄虎毒食子,待孩子生下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更怕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会成为圣上的一道催命符。
圣上相信霍洄霄,徐攸却从不相信任何人。
霍洄霄怔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徐阁老这话是以什么身份说的,帝师?大梁首辅?”浅眸扫了眼徐攸,
“徐阁老不觉着不管是以哪种身份,你都没资格在圣上与我之间多嘴么!”
徐攸自是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激怒,嗓音仍是淡淡的,
“微臣自知没这个资格,也不想多加置喙,可微臣看在眼底,金明湖那日归来,圣上便大病一场,憔悴不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从圣上跟世子爷扯上关系以来,他可曾有一日舒心过?一个双身子的人整日殚精竭虑,神思恍惚,世子爷可真会折磨人呐!”
他走近,压低嗓子,“微臣不管世子爷究竟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更不管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绪王这件事你办得极好,你想要的,圣上许诺的都可以应允给你,微臣劝世子爷审时度势,见好就收……可你霍家若是想改朝易主,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先过我徐攸这关!”
徐攸点到为止,并不多说。
“原来连你也都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霍洄霄怔了许久,嗓音讷讷的。
风雪遮蔽一切,徐攸并未听清,退后一丈,朝霍洄霄行了个虚礼,“微臣斗胆,世子爷恕罪。”
霍洄霄并未理会,也未再开口,心底不知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