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突如其来,婷婷冷不防吃了一惊,抬眸愣怔的看着嬴稷。嬴稷长眉皱拢,苦笑道:“希儿说,你不恨我,我当时听了很欢喜,可后来再一思量,你怎会不恨我?而我又凭什么奢望你不恨我?”他的表情惨淡无比,但双眼的光亮仍充满温和,脉脉笼罩着婷婷娇小纤弱的身影。婷婷宁定了心神,又低头伏拜,道:“希姐姐很了解臣妇,臣妇确实不恨大王。虽然夫君受到贬谪,但我们夫妻俩原非贪权之人,所以不会因失权而怀恨。”说至这里,她顿了一顿,唏嘘着续道:“若非要说臣妇存着什么情绪,那便是臣妇担心将士们的安危,以及臣妇即将远行,很舍不得咸阳的亲友们。”嬴稷双手紧握玉牌,缄默须臾,嗫嚅道:“不只是今回白起的事……这之前还有好几件事……”婷婷耳闻此言,一颗心沉了下去,乌眸悄然闭合。嬴稷用力喘一口气,直说道:“当年尔祺、尔瑞惨死,主谋是我。四贵失势,冉舅父迁居陶郡,母亲晚年不豫,亦是由我所致。长平之战,赵军易帅,虽说是赵王自有主意,但我也确实设计加以煽动。这些事,这些我多年掩藏的机密,小仙女你早就知晓了吧?”婷婷追思着尔祺、尔瑞、魏冉、太后、赵括等人,哀恸难抑,不由得泪如泉涌。她生怕大哭失仪,遂稍稍抬身,伸袖擦拭泪水。嬴稷眼见婷婷落泪,心里霎时涌出无尽的怜爱、无尽的歉疚,不禁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她。但动作做了一半,他陡然警醒:“小仙女端雅高洁,且是我的恩人,我怎可无礼冒犯她!”即缩回手臂,不敢轻举妄动,强自苦受满心焦灼。只听婷婷小声道:“大王所述之事,臣妇是前年听闻的。”嬴稷颓唐的点了点头,道:“恩,这些事桩桩属实,并非有人捏造。”婷婷默然,眼角又滑落一颗泪珠,晶莹剔透,慢慢掠过雪白的腮颊。嬴稷心似刀割,惨恻道:“小仙女莫哭,你只管骂我、报复我,我甘愿承受,绝不怪你。”婷婷眼中泪水流转,幽幽的道:“大王切勿多心,臣妇从没恨过您。”嬴稷双目直勾勾盯着婷婷,神情既惊异、又困惑,道:“小仙女,我迫害了你的多位亲友,现今又整治你的丈夫,你……你当真不恨我?”婷婷道:“亲友遇害,臣妇痛悼,夫君受挫,臣妇怜惜,臣妇的情愫便是如此,臣妇对大王绝无恨意。”嬴稷眼睛红热,问道:“你为何不恨我?”婷婷答道:“灭义渠、削四贵、长平之战、邯郸之战,均是国家大事,大王乃一国之君,为国家大事筹谋部署,天经地义,纵使目的与结果不合臣妇心意,臣妇也不可因私心而怨恨大王。”嬴稷愕然,旋即一声慨叹:“是了,小仙女一向恪守君臣之道,是忠君的贤臣。”嘴角微微含笑,脸色却依旧忧郁,更夹杂莫可名状的失落。“小仙女,我从来没想用君臣之道约束你,”嬴稷苦涩的道,“所以你也不必为了遵守君臣之道,压抑了你的恨意。”婷婷摇头:“大王,就算不依君臣之道,臣妇也不恨您。”嬴稷身躯一震,惊呼道:“小仙女,你说的是真的吗!”婷婷缓缓抬起脸,一双亮晶晶、泪盈盈的灵动乌眸和婉的望着嬴稷,道:“依君臣之道,大王是臣妇的君上,不依君臣之道,大王是臣妇的亲友。臣妇不恨君上,更不会恨自己的亲友。”嬴稷两眼圆睁,热泪滚滚而下。“我是小仙女的亲友!原来我亦是小仙女的亲友!”他一字一字的喊道,眉目扭曲、面皮抽搐,却满脸尽是欣悦感动。他对婷婷的情,洵是男女之情、爱恋之情,但婷婷既已嫁于白起为妻、与白起恩爱和乐,他有自知之明,且尊重婷婷,便也不企望自己成为婷婷的爱人。几十年来,他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关怀婷婷,婷婷则协同夫君为国事出力、更有数次护主救驾之功,他与婷婷可说是情义深厚,但由于君君臣臣的法规,两人相处往往正色庄容,是故他一直只当婷婷对他较为疏远。他极度羡慕白起,自不必说,他还很羡慕赵括,羡慕希儿、唐夫人,羡慕魏冉夫妇、太子柱夫妇、尔祺、尔瑞,因为他们都是婷婷的“亲友”。婷婷和丈夫深怜密爱的昵昵缠绵,和亲友无拘无束的言笑晏晏,而轮到他这个国君与婷婷照面时,婷婷唯有敬小慎微的恭顺效忠。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在婷婷心目中亦是亲友!婷婷对他实也抱持温暖亲切的真情,而不是只有冰冷肃穆的君臣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