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门,好奇又好学的顾三公子总算找着机会倾吐满腹疑惑。
“掌门,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拉她入伙,连‘杀业是空’的话都敢讲!她要真听信了变回从前的杀人魔头,可该算谁的账上?‘杀业是空’,哪有这样的理?”
“有没有这样的理,要看在什麽层面。”卓秋澜面不改色,抱着拂尘閑庭信步,“不过这都是当机所言,你也不要认作真理,若对着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那因果不虚地狱实有才是他的真理。”
顾曲愣了愣,随即笑得打跌。
“掌门,你这因材施教的本事有一套的!”
“这倒也不是因材施教的事。”卓秋澜睨他一眼,将他从即将撞上的树干前拽开,“只是这空与不空、实与不实是顶複杂的事,不可想当然,以为知道个‘空’字,就能胡作非为。你只须记得我是对境言事就好了。一句话的意义,只存在于它所生的那个‘境’里;离开了那个特定的‘境’移到别处,也就同样虚空无实。”
顾曲乖巧点头:“对了掌门,那个‘为所应为,安住其心’又是什麽意思?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哑谜,原本记着好些要问你的,到最后却只记得这一句了。”
“能记得这一句也够有出息了。”卓秋澜笑,“我且问你,你觉得你是什麽呢?”
“倘若你把自己层层剥开,会发现:你的喜恶不是你,你的习气不是你,你的得失损益不是你,你的经历体验仍不是你……最后,能够取认为你的,只有一颗神光不灭、常驻不变的真心。能明了它,其余那些便都只是不存滞碍的幻影;不能明了,便都是互相矛盾攻战不断的烦恼根。那些喜恶、习气、得失、经历……本身都是中性的,其价值差别在于和真心之间的关系——是能彰显它,还是会遮蔽它?真心总是好的,它没有不好的时候,所以根本上说,你也总是好的。可惜人并不一定能看见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个东西,遑论去彰显它,守护它了。”
“何所应为取决于因缘,而‘安住其心’,粗略说来就是使真心不动摇的意思。其实真心本就不会动摇,但是人容易看错,由于因缘的出现,跟着它流转起来,産生重重幻影,于是种种心生——种种心,都是妄心。妄心可以无穷,重叠变幻之中,看起来就摇动不休,于是烦恼相继。”
“应缘而为,而心不动,这叫随缘。逐缘而转,令心动摇,这叫攀缘。所以那些妄心,也叫做攀缘心。”
一席话未毕,蓦听有人笑道:“有意思!想不到玄都掌门还精通佛法,是本座失敬了!”
卓秋澜二人顿住脚步,望着面前骤然出现的忘岁月,心头警铃大作。他会候在半路上拦截他们,那前去跟蹤的薛白……
“不敢当,只是我一时兴起,胡言乱语而已。”卓秋澜甩过拂尘,炯然目光定视着他:“人呢?”
忘岁月又笑一声,擡了擡手。薛白和风飞絮被绑在一起推了出来,看样子是跟蹤时行迹洩露,反而落入敌手。
“没想到卓掌门对在下如此感兴趣。”忘岁月道,“巧得很,本座也对卓掌门颇有兴趣。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初你们毁坏了我一座化乐城,这笔帐可得好好算算!”
卓秋澜视线迅速将薛白两人打量过一遍,见她们虽然被缚,却并无受伤迹象,稍稍放下心来。
“好得很。”她转向忘岁月,悠悠一笑,“我也正好有账要和你算算。今天的事,本座是主谋,她俩只不过替我跑腿而已。把她俩放开,本座这就跟你走。”
若存若亡
对于上官陵而言,连越的国都建云,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所在。当她尚在幼年之时,便常从师长的口中听闻它,也常在想象中“遥望”它,可实际上,直到她后来离开连越,都并未踏入过那座城池一步。如今,她才第一次看见它高阔的城门,第一次走过它平直的街巷,第一次拜入这古雅的殿堂。
连越国主年近古稀,精神还健旺得很,这样高寿的君主,在列国中都属罕见。上官陵坐在宾席上,静听着他那迟缓板重的话语,心底忽生几丝微澜。她与对面的老者根本素无相识,却竟存在着一种紧密联系——她深为敬爱的先师是他的血亲胞弟,然而,她同时又很清楚,这种“紧密联系”除了能够为彼此增加一点亲近之感以外,其实并没有——也不该有——任何别的意味或“作用”,尤其在眼下的场合,她该做的事只是传达圣意。
“惊闻世子遭遇毒手,女王陛下担忧非常,特令微臣前来探视,不知究竟是何情形?世子而今恢複得如何?”
上官陵话音一落,国主松弛的面皮抖了两抖,眼神阴沉下几分。
“承蒙贵主挂心,当日事发突然,幸而侍从发现得早,保住了世子的性命,只是至今昏迷不醒。留夷放旷太过,无甚防人之心。不过也难怪,一向看伯梧忠厚诚笃,谁料竟会下此毒手?”
之后又絮絮说了些话,上官陵并不十分在意,脑中只忖量着世子竟昏迷到了今天,倘若此话属实,那她此番前来的使命,最多只能完成一半。
孰料次日晚上,“昏迷不醒”的世子君留夷,突然自行出现在了她屋子里。
上官陵看着眼前男子,容色间掠过一闪而逝的愕然。君留夷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神光清朗,泰然自若,绝不像长久昏迷刚刚才醒的样子。
她的反应素来敏捷,一瞬的惊异过后,便立刻收摄了神思,步至桌旁倒了杯茶递给来客,笑道:“仓促间备不得接风宴,还望世子莫嫌待客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