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留夷目光向她凝了凝,撩袍坐下,莞尔道:“上官大人好定力。看样子,在下今晚来对了。”
“你大约很疑惑,我为什麽明明醒了,却要假装昏迷至今?原因也很简单,我发觉‘昏迷’的日子很幽静。我喜欢这种日子,便忍不住把它多延长了几天。”
他说着,缓缓呷了一口茶:“很长时间以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论性情,伯梧比我更适合当世子。其实直到现在,我也很难相信是他下的手。倘若他真想当世子,我可以让给他,虽然父君或许不同意。”
“当年父君初嗣位,膝下无子奉祀,于是过继了伯梧。后来生了我,便让伯梧还宗。但因我年幼,仍叫他常来相伴。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渐渐传出些话言来,说父君赏识伯梧,群臣中有人说伯梧有贤君之资。我听着倒不觉如何,伯梧本来也堪赏识。可父君却不悦了,疑心这是伯梧与三叔家意图不轨。三叔自然也不快。时至今日,竟至于此。想来大约真是‘万物相感’之理,人的疑心病尤其如此,你疑我,便自然会做出些相应的‘防範措施’,我看见时,便也生出自家的疑心病来……疑来疑去,自然可以无中生有小事化大,任凭他什麽夫妻父子兄弟,岂有不分崩离析反目成仇之理?可若要往回推去,从头算起,竟不知哪里才是‘头’?”
“我想了许久,怎麽也想不出个解冤释厄的法子。早闻上官大人智识过人,不知可否赐教?”
这一篇话说完,他的杯子也刚好空了,便就着搁放茶杯的姿势半倚在桌旁,两眼轻轻地看着上官陵。这种注视不像是特地看人,倒像是思考的余绪,连带着他嘴里的“赐教”二字,听上去也只像顺口的话。上官陵默思片刻,从容不迫地啓口。
“世子所言,乃是世间生灭存亡之事。这些生灭存亡、兴废离合……一般说来,皆由因缘所致。便如世子所说,亲眷互相疑怨,亦是因缘之一。只是在下却有一问:依世子之见,这些疑心,是从内来,还是从外来?所谓分崩反目等事,是发生在内,还是发生在外?”
君留夷神色一顿,看向她的目光也凝滞起来,良久,他慢慢摇了下头:“不在内,也不在外。”
“非但不在内、不在外,也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南、不在北,上下十方,前后三世,遍一切处……哪里都不在。世子以为如何?”
上官陵说得不紧不慢,瞧向客人的清眸中微带一丝熙然笑意。那君留夷本是高蹈之士,被她一语点明,立刻福至心灵。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噙起笑来,“这些事物,其实从未诞生,只是人自己误以为它诞生过。于是也就无所谓‘解冤释厄’了,因为本无‘冤厄’可释。”
“世子果然敏慧。”上官陵赞赏地颔首,“因从未诞生,所以也并不存在所谓的废灭。究竟说来,因缘其实是幻法,生灭兴亡、苦乐离合也都是幻事。若说解决,它们确实都不可解决——就像你无法推倒海市蜃楼一般。但其实也不必解决,因为你要解决的东西本就并非真存。它们既不是真存,也就根本没有力量真正困住你,困住你的只是因它们而起的烦恼忧愁。而你之所以会升起烦忧,也仅仅因为你不知道它们不是真存。”
君留夷恍然而笑,立起身来,向她揖道:“多谢大人开解,令在下顿开茅塞。大人所言极是,倒是我自困一时,执迷不悟了。万事万物只是本然如此,其实无冤可解。”
“无冤可解,也无世可避。”上官陵含笑还礼,“世子病体初愈,还须多加留神。”
“我明白的。”君留夷点头,继而又轻叹出声,“从前厌离逃世,说到底也是另一种愚迷。执着于物外,便又堕入物内;执着于自由,便又成了不自由。上官大人何时有空造访东宫?留夷虚席以待。”
连越君臣愕然发现,长久昏迷不幸的世子,竟在上官陵登门拜访了一趟之后,立马恢複如初。虽然怎麽看怎麽离奇,可事情就堂而皇之发生在眼前,由不得衆人不承认,于是从此,这位昭国丞相的种种轶事中,又多了一个令她自己哭笑不得的“神医”传闻。
“想不到上官大人竟是医中圣手。世子的病体,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谁知大人一露面,竟然手到病除!早知如此,还请什麽方熬什麽药?只该去昭国拜求才是。”
国主坐在御座上,眉开眼笑地打量着上官陵,态度比前日亲切了十倍不止。上官陵听他言辞中“不必请方熬药”的隐意,心头微微一动,看来这位国主对自家儿子的“病根”多少有些心知肚明,只是苦于无法而已。
“国主谬赞了,臣并非圣手。世子休养多时,本就将要痊愈,在下不过是恰巧赶上罢了。”
这在她自是实话,旁人听来却只像自谦。国主依然笑呵呵,伸手请她就座。待她整衣坐定,便开口笑道:“上官大人名满诸国,老朽虽远在僻荒,也常听闻大人的事迹。据说大人年少时,曾就教于舍弟九兰门下,果真有此事麽?”
这倒也没什麽值得隐瞒,上官陵遂点头:“国主听得不错,九兰先生确是微臣的业师。”
国主抚须不语,少顷笑道:“寡人无知,倘若说话唐突,还望大人勿怪。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道是‘礼不忘本,狐死首丘’。连越之于大人,虽非生身之母地,也算长养之故土,大人远别已久,岂无思归之意麽?”
这是意图留她在此了,上官陵听得明白,可她自己主意更是分明,岂是旁人片言可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