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飞卿站住了,她听到“大人”两个字,凭直觉猜测上官陵也在里面。果然,伴随着一声轻笑,紧接着响起了上官陵的声音。
“世子想得精细,这个问题也比较複杂,且容在下慢慢道来。”她的语调徐疾有致,听得出与君留夷交谈是挺让她愉快的事。
“衆生可不是好伺候的。虽说‘贪嗔癡性,即是佛性’,但这是从出世间法的一体观照而言,意在说明‘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但在世间法中,它们是由不同的因缘聚合而成,也就会演变出不同的业果。就像金子塑成的恶鬼和菩萨,以根本质地而论,它们其实都是金子,可是,你看到恶鬼相时会感到恐惧,看到菩萨相感到安宁——这种差别并不因‘都是金子’就会消失。”
“衆生贪癡习气难断,要爱他们必须将这个因素慎重考虑进去,而不能假定他们都是大觉菩萨,言出必行,所行必至。衆生的贪嗔癡基本是不自控的,甚至不自觉。一句话说出,一个念头産生,很多时候根本不会发觉自己刚生出了一个念头,遑论分辨出它是否是贪嗔癡的念头?因为无法自觉,所以就成了一种‘自然之理’,你不能指望下几条禁令就可以阻止。就好像木头扔在水里就会变潮,潮了就点不着火一样,倘若你对它千叮咛万嘱咐‘碰到水别变潮,变潮了也要点得了火’,恐怕也无济于事,你真正能做的,是别让它碰到水。”
“仁义是美名,爱是好物,这些好东西,天然就会勾起衆生的贪癡之心——除非能让他们觉得那不是好东西。因此,圣人可以有爱衆生的发心,但却要竭力避免让衆生生出‘我能从一个圣人那里获得爱’的意识,此意一起,贪癡随起,烦恼根既生,恶果就如影随形了。”
“真正该做的,是帮衆生识幻破妄,归还本心。因为贪癡生于幻妄,又能接着生出更多幻妄。因幻妄所致,所以总觉得自己缺这少那,需要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唯当幻消妄尽,複归己心之时,才会发现:自己什麽也不缺,不缺‘仁义’,也不缺‘爱’,这些被世人擡得老高的好东西,其实在他自己的本心中一切具足。”
“到那时,便无妨让他知道你的爱心了,因为他已能识幻破妄,这个‘爱’字摆在眼前,也不会再被贪癡所缚。知也可,不知也可;为也可,不为也可。能识幻,方能入幻;能破妄,也就不妨生妄。所以圣贤对衆生未必没有爱的发心,但他们实际做的,却总是先让自己归根返本,而后将道路指引给衆生,让他们也跟着複还本心,开啓自力,而非把自身当作力不竭智不衰的神明,用这副血肉之躯去‘普施万物’,那就不是自度度人,而是自误误人了。”
“圣人使衆生拥有爱,但不以己身爱衆生。其德荫所覆,不应有任何衆生会産生‘有个仁德圣人爱我’的意念,而只会说‘我本就如是’。譬如帝尧之于击壤之父,譬如天德之于浩浩苍生——无施于我,日用不知,然而全性全真,安乐自在。依在下之见,这或许便是先贤所言的‘圣人不仁’。”
“至于说‘衆生推戴’……其实未必是衆生所推戴,而是当时或后来的贤圣识得其中奥秘,这才一代代‘追封’出来的。”
晏飞卿倚在窗边,怔听了半晌,忽然想见见上官陵。或许她早就该见上官陵,但一直心怀畏惧——她不明白自己在畏惧什麽。
她缓慢挪着步子,终于捱到门框边。尽管她的动作堪称悄无声息,可屋内二人都已发现了她,君留夷先起身,含笑走来迎接她。
“晏姑娘来得正好。上官大人听说你在建云,很想见一见你,在下因而冒昧相邀。快请进。”
他今日神清气爽,冠带齐整,腰悬佩剑。晏飞卿向他望望,跟着他步入室内,视线一落,恰落在他腰间剑上,登时呆在了原地,内外通明的堂榭,忽然间黑了下来。
君留夷察觉异样,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佩剑。
“你……”晏飞卿哑声开口,仍然是魂不守舍的模样,“这把殚思剑……真是……你偷的?”
那一桩“未决之事”倏然明了,晏飞卿想,她其实并未忘记,只是害怕这样的结果,才强令自己“记忆模糊”。她勉力擡起自己重若千钧的目光,看向眼前男子朗然如故的面貌,想不到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起枉死的师父,她懊恨自己的马虎和轻信,可时间不能重来,一切已不能重回。
当她满心混乱,自恨与恨人交织之际,君留夷开口了。
“我没有偷它。”一瞬讶异过后,他就已冷静了,“这是后来其他朋友辗转送到我手中的。这把剑也并不是殚思剑,名叫‘陆离’,乃公冶川所铸。”
他的口齿无比清晰,任谁也不会听错意思,可晏飞卿听在耳中,心间更如乱麻般不可开交。她仿佛蓦然丧失了分辨力,无法判断哪一件才是真实。她呆望着君留夷,说不出辩驳的话来,眼角挂出一滴不自觉的泪水,双目渐觉失焦。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那一柄的确不是殚思剑。”
晏飞卿看去,是上官陵走了过来。她的面目身影都离她不远,可晏飞卿却觉得很远,并且在越来越远,但上官陵终究是来到她面前,擡手解下了自己的佩剑。
“这一柄,才是殚思。”
她语气坚定,字字落下,宛如刻石。
晏飞卿说不出话,感到自己的心窍像被堵住一般,迷迷糊糊开口,连自己也不知所问者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