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麽……”
上官陵端详着她,似在考虑如何答话。
“实不相瞒,这两把剑原本都是君九兰先生之物。君先生乃是在下的恩师,他当年被令师师若颦设计,毒发身亡,师若颦误将陆离剑认作殚思剑带走,真正的殚思剑却一直留在了我这里。你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她说到此处,便停住了,等着晏飞卿进一步质问。她已打定主意,倘若晏飞卿计较起她的隐瞒,少不得先担下这个罪责。
然而晏飞卿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觉视野中的两人寸寸碎开,连同他们身后的桌椅、楼栏,更远的天空……都在渐次破碎。“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上官陵的话语回蕩在她的脑海,这算什麽呢?然而这个念头转眼消逝了,消逝在一片彻底的混沌之中。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转身,如何走出君留夷的府邸,走了多久,又走到了什麽地方……只知不论走到哪里,目之所见,也依然是暗无天日的混沌。她左顾右盼,可又好像并没做任何动作,然而她的身体在哪里呢?这是什麽地方?
偶尔漂起的思绪太过无力,拨不开无涯的昏蒙之海。载沉载浮之中,忽传来笃笃的木鱼声,伴随着几句念诵。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晏飞卿猛然打了个激灵,心隙间如有银铃一响。世界渐渐恢複了原状,睁开眼,一双僧鞋步入眼帘。
她既喜又悲,无喜无悲,泪流不止。
那时云开。
霞色豔烈,天地大明。春风拂剪青丝发梢,绿杨陌上无年少。于是剎那间,无垠天光灿然泻下,在佛廊前,在瓦檐间,在她轻如一羽的眉睫。
斑驳光影在石地上溅洒开,她低头,闭目叩下。
如叩下一朵莲华。
蓬山无路
焚音圣女才走到殿门外,便听见里头千机公主的怒骂声。这怒骂并不是沖她而来——至少在明面上不是,焚音圣女早已听闻晏飞卿在连越的变故,这本就与她无关,而就算是为了别的,千机公主的怒火也鲜少烧到她身上。掌祭圣女即使走下神坛,也仍须披戴着天王的荣光,撕破了圣女绡衣,无异于将自己的宝座掀翻一半。千机公主脾气再坏,毕竟还存着几分理智。
她沉思着,驻足于宫廊下,有点懊恼于自己的多管閑事。回想起来,关于千机公主的閑事,她实在已管了太多,打从这位新王后来到昙林王宫的第一天,她就自作主张地管上了。利益权衡都是后话,说到根底,不过是看到她惶惑而真诚的凄苦脸色时,无端生出了一股母性的柔情。
然而因着端如的死,千机公主对她颇怀疑怨,对此焚音圣女无意置辩——这也算是她多管閑事的教训。于是她收敛行迹,依旧退守天王宫,等到千机公主再次传请她时,外头太子获罪、先王驾崩,已是天翻地覆。
千机公主请她,是为了商议对狄通明的处置。焚音圣女心若明镜,虽说商议,其实也是想借机看看她有几成“同谋”的嫌疑。她思量一番,末了只道:“若太后在外朝尚有可信托之人,狄通明便可斥逐;否则,最好留着他。”
彼时千机公主正与那位新国师打得火热,闻言笑道:“我自然有可托腹心之人。”之后狄通明死,忘岁月洗刷了朝堂,而后便撇下王座上一对孤儿寡母,顾自逍遥去了。千机公主满腹怨愤,却莫奈他何,只苦了内外宫侍,每每说起太后娘娘,都说比从前难伺候了十倍不止。
她想着,默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思绪里看见许多憧憧往来的影子,有近有远,层次井然。近处的面目清晰,模样生动,可辨可感;远一些的略具轮廓;再远些便成了一片模糊的虚空。虚空与虚空毫无差别,因此只要离得够远,衆生自然平等无二。身为圣女,她必须“公正平等”地施予,于是就最好离所有人都足够远。
当她深思之际,身后脚步声响,竟是千机公主走出殿来。
“你怎麽在这儿?”千机公主看见她,不由一愣,“既来了,可叫人通禀,干站在外头做什麽?”话到最后,便洩出几丝不耐烦来。
焚音圣女垂眸行礼:“焚音也才刚到不久,恐怕太后忙碌,未敢擅扰。”
千机公主默然片刻,渐渐释展了面色,冷笑道:“晏飞卿做得好娘亲!蕙儿还这麽小,说撇下就撇下了?她可有一点母爱麽?”
焚音圣女略知一点她的身世,心知她对蕙儿于姑侄之情外,颇有些“同病相怜”,而今出了这档子事,自然对晏飞卿的意见更大了。她也不好帮晏飞卿过多辩驳,只淡淡道:“孩子是她生的,爱想必是有爱,缺的也许是依恋。”
“依恋?”千机公主好似头回听见这词,转过脸来怔望着她。
“依恋与爱有一点关系,但更重要的是相处方式。”焚音圣女不紧不慢地道,“一般来说,什麽样的相处方式,就会産生什麽样的依恋。你不能指望以路人方式相处的两个人,能産生亲人般的依恋。蕙儿是晏飞卿十月怀胎生下的,天然就会对这孩子有深厚依恋,但尽管最开始有深厚依恋,可之后,你人为在她们母女之间安插了太多阻隔,把两人心的距离拉远了。她们虽有血脉之亲,但缺乏相处,天长日久,原本具有的深厚依恋也会磨光,从而令依恋的程度与感到的距离相匹配,这时候,她们就只是名为母女的路人罢了,那还有什麽舍不得、撇不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