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遥远。上官陵忽然想到,君九兰作为一个终身未仕的隐士,若放在史传中,或许并不惹眼,比不过那些王侯将相、往圣先贤的光辉。但在她这里,情况却倒过来了,他虽无帝王圣贤的伟业,却因为离她足够近,因而显得足够真,便远比帝王圣贤更令她信服。从一生中剪凑出一些零星事迹,不难造出光辉的形象;若将每一年的春天剪凑在一起,也可造出一个永远春暖花开的世界,但那是真实麽?她因而疑虑。可近在眼前、与她相处语笑的君先生,却是一个“连续的活人”,远比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可亲可感得多,于是她信了。一点微小的真,对她的引力远胜过一片虚空的大。上官陵想,也许自己并不信往圣先贤,只是信君先生,因为信君先生所以才信了往圣先贤。
连“天下苍生”也无非如此。她哪里认得什麽“天下苍生”?世上可有一件能够明确指认的实存叫作“天下苍生”?只不过是凭着先生待她的深厚情谊,是因着她对他的深切感激,才使得这个虚空名相有了实义。
她原是虚空中不能自见的魂灵,飘摇着要升到天上去,化作轻烟,化作云气,任凭这残骸为雪为霜,为风为雨。便是消散到了无痕迹,又与她有什麽相干?世间本就不是非得有个叫上官陵的人。可是君九兰把她牵住了,他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天下苍生”。于是她才想,也许她要找的那个东西,并不只在天上才有。
等到她遇见沈安颐之后,事情又成了另一番状况。她离她的理想仿佛更近了,这位新女王足够聪慧,也足够有志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幸遇明主。凭着她们的师友之谊,凭着她们共患难的情分,她相信沈安颐,就如同沈安颐信任她。君先生久已逝去,她的君主成了她与天下苍生之间新的“联系人”,从此君国天下合而为一,她将这条路走得更远,在这红尘里浸得更深。
可如今,她们之间像是有了看不见的阻隔,虽尚未形诸辞色,然而许多行事筹策,总令人感到无形的阻碍。一体君臣若不再是一体,这天下之志又该安放于何处?另事别主,亦绝非她所愿。这问题时常令她忧虑,但现在她忽觉释然了。从头想来,所谓的天下之志,也并非自来就有的,只是它背后的其它事物交织投影所成,而她所求之根本也从不是此志本身,却是后面那一个。随着世情流转,倘或有朝一日,她和“天下苍生”之间的缆绳不得不松解开,亦无非是因缘所致,实在也没什麽值得惶恐的。说到底,兼济与独善之间,终只是时运否泰之别,却无好坏高下之分。
入暮的天色渐昏渐暗,习习秋风中偶尔飘来几缕夹杂苦味的冷香。她伫立船头,遥望着天边如弓的弦月,蓦想起那一年,她用报仇说动沈安颐随她回昭国,在她虽是权宜之计,可初发心的不同自然会导致走向和结果的不同。上官陵叹一口气,也许并不是世事易变,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她辅佐沈安颐,是为了实现道和真;沈安颐需要她,更主要的是为了谋得功和利。二者如同树枝和枝影一般,特定情况下会重叠在一处,可一夕风起,便又截然分离。不过谋求功利也不算什麽过错,她意兴阑珊地想着,毕竟比起别的事物,它们看起来总显得更加“实在”,其实她们只是都在寻求各自眼里的真实罢了。
黑暗中“扑通”一响。
上官陵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只见湍流粼粼,波起波平。
“是不是有人落水了?”她问撑船的侍从。
“恐怕是的大人。”侍从道,“听声响像在前边。”
“划过去看看。”
船距落水响处本就不远,须臾便到了跟前,借着灯火,隐约可见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人影,随着水波流移,渐有下沉之势。
“快!捞上来。”
上官陵招呼着,侍从答应一声,却又有些疑虑:“大人您看他一动不动,怕不是个死人?”
“若是死人,那必是有人推下来的,要报官,可不也得捞上来作证?”
她主意既定,侍从们便不再多言,合力将那人拖上船来。衆人举灯一看,原来是一名女子,穿着黑衣,浑身湿透,双目紧闭,散乱的发丝贴在半边脸上。上官陵伸手欲将她脸上乱发拨开,却忽见她偏了偏头,将她的手让了过去。
上官陵见状意外:“你醒着?”
女子闭目不答,半晌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上官陵打量她情形,似不像是落水所致,心思一动,给了她把了把脉,道:“你受伤了?”
女子低应了一声,微微张开眼皮。上官陵一擡头,恰与她视线相触,忽生出奇异之感,此刻却无暇细想,只吩咐道:“将她擡去舱内,找两个侍女给她更衣。”
因着另有别事,何况眼下仍着男装,上官陵并未亲自料理,大略安排一番便回了自己寝处,之后只遣人探问了两次,不觉已是夜深,便草草睡下了。
次日一早,上官陵步出舱来,竟见甲板上站了个陌生女子,略怔了怔,才想起是昨夜所救之人。那女子已换了衣服,一身齐整,脸上蒙着块面巾,不知是哪里弄来的,看见上官陵时,依旧是一声不吭。
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上官陵先出声:“你身上有伤,但我随行未带药物,只好等船靠岸,再帮你寻药。你可还扛得住麽?”
那女子仍不言语,少顷方道:“夜女微贱之躯,何必这麽麻烦?我昨夜在水里,听你们说要报官,等船靠了岸,倒也不必寻什麽药,不如径去报官。省了你们的事,也省了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