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她不禁沖自己苦笑。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结果,难道要留在此地继续和忘岁月死磕不成?
所有镜像都消散已尽,卓秋澜怔怔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镜面,既觉失望又觉愕然。当她满心迷惑之际,骤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叫:“卓掌门!”
她立刻分辨出那是苏缇的声音,也不知她是何时到此,但那一声呼喊飞速远离了她,就像瞬间与她拉开了千万里的距离。随后,她便听到了忘岁月肆意的笑声。
“好好好!不愧是玄都掌门!竟然选了最难出去的一个——空镜。”
卓秋澜一时怔忪。
原来那万象全消,空无一物的镜像仍然只是假象而已。非但有不为真,无亦不真,但她忘却了,当时看作了真,便入了这空镜。诚如忘岁月所言,这空无一物之镜,纯为虚空,无可假借,倒比有像之镜更难找到出路了。
“你是何人?”
身后蓦然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
卓秋澜回头一看,却是一名白衣男子,提灯立在不远处,可那灯并未点亮,也不知白提着它做什麽。她将那人打量一番,只觉有几分面熟,偏又想不起对方是谁。当她冥思苦想之时,那人却先开口了:“原来是卓掌门。”
“阁下是?”
“酒师,聊一醉。”
卓秋澜倍觉讶异,将眼前男子再四端详,果然是过忘山门酒师,却不知他因何也在这空镜之中。
她的疑问尚未出口,聊一醉先向她问起来:“您和香师一道来的麽?我好似听见她声音。”
卓秋澜瞧他神色,心内忽有怪异之感。聊一醉提起香师时,态度既像是关切,又像是漠不关心,这令她大惑不解。
“嗯……是。你和香师很熟悉?”
这简直问的废话,卓秋澜自嘲地想,同为游仙四师,相熟本也在情理之中。
“不熟。”聊一醉冷然道,须臾又补了一句:“我对不住她。”
这话说得自相矛盾,卓秋澜疑惑更甚,却也不动气,反倒笑了。
“看来有因有果。”她说,“要说不熟所以对不住,大约没这道理,那想是对不住,所以不熟?”
聊一醉冷雾似的目光盯着她,并不吭声。卓秋澜等了一等,索性盘腿坐下,折腾这麽久,忽有喘息之机,便犯起倦意来。
两人就这麽一坐一立,皆是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聊一醉开口。
“您听说过这种事麽?”他说,“一个人经过许多年积攒了一大笔财宝,想送给另一个人,可是,当他们相遇时,却发现对方并不想要。他觉得自己做了无意义的事,于是将它们丢弃了,任凭它们流失,甚至被一把火烧光。结果,当它们终于化为灰烬时,那个人却捧着财宝来找他,然而这时候,他已没有东西可以还报了。若要重新积攒起那样一笔,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于是他想:何必耽误人?”
“哦?”卓秋澜睁开眼皮,“这就是你对不住她的地方?”
聊一醉发愣似的盯着地面,也不知听见她说话没有。
“她是个好姑娘。”他低声道,“也许是世上最好的。可憾的是……我无情。”
萍水相逢
世间花叶不相伦。
舟船浮波而过,驶入重重枯叶残蓬。上官陵站在船头,远望溪桥落日,近看衰草寒烟,果然是秋气已至,长夜将来。
登山临水,送将归。
那日君留夷送她出城,免不了又是一路清谈,末了那位世子道:“大人才识襟抱,在下深为感佩,本欲进言于父君,却听闻裴将军陈兵北境。连越虽小,却不可以力屈。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分辔之时,他又说:“留夷承蒙大人指教数日,实为有幸。也愿大人珍重其志,不负前言。”
这话说得相当意味深长,上官陵想,配合着他当时的神色,简直像在问“大人与我言谈所及,皆是帝道,为何却与霸主从事?”
上官陵没有作答,原因无他,只是提起这一桩,连她自己也尚且不明不白。若依她自己的本心,倒觉得君留夷所言不错,倘若昭国对连越劝诱不成便以兵威相逼,而连越屈于势力求降,这样的“太平世界”又能维持多久呢?由此留给后世的“遗教”,又真会是天下之幸麽?
怀着忡忡忧思,她一上船便写了一封奏文,请沈安颐稍延其事,引而不发,遣人快马发往临臯。然而此刻究竟赶不赶得及,仍是一件疑事。
她甚至另有一丝不安——沈安颐看到奏文,怕也不见得会改变主意。想到此处,她忽然升起一阵恍惚。她们君臣同心同力,亦师亦友,相得无间的日子,仿佛已经很遥远了。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以至于曾经那些壮志高怀,好似也都变得飘渺淡薄起来,渐渐淡成了一片虚空的影子。
有什麽不是虚空呢?她忍不住想。山河万色,皆尘相所结;天宫地狱,亦无非幻化,何况这些人世间的功业?可是……一丝心念隐约飘过,她察觉到自己本愿的根由,其实并非建立在所谓功业之上,而是因为……君先生。
当年,尚在稚龄的她,到底在君九兰身上看见了什麽,竟被“引种”出高逾山岳的志愿?可以想见,那绝不是一种虚空。上官陵知道,她是从此以后,才有了一切作为的动力,哪怕此后她所见所逢的尽是虚空,但毕竟君先生给过她一份真实不虚的证据。
有这一份真实,仿佛也就抵得过无垠的虚空,那些红尘幻事才有了非幻的意义,才使她生出勉力一为的兴趣。若不然,所谓天下兴亡与蚁穴的存灭又有多大差别?而天下苍生也只是个遥远的意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