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逝的时间如丝线般一轮轮卷起,将她带回最初的记忆。最初总是美好的,一个敌国为质、朝不保夕的少年公主,竟然会称许一个并没见过几次面的臣子“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致令她不由得生出“士为知己者死”之感。一晃多年过去,陛下竟然想不起“临大节而不可夺”,倒理所当然地和她谈起买卖,提起她的“价钱”来了。
也许是自己误把偶然视作了必然。上官陵暗自思量,那时候沈安颐少不更事,避居荒园,不要说廷臣,只怕连算得上结交的外人都少得很;且又是个公主,离那些争权夺利之事总归有些距离;独在异乡,久思故国,见到昭国大夫自然倍觉亲切……后来处境变了,见多了黑暗虚假,历多了血雨腥风,心思再难像从前一般简单纯澈,也就再难信人。
也许是自己低估了权力对人心的侵蚀。这一点上官陵从来不是一无所知,但总觉得公主毕竟是经过自己亲手教导的,应当有所不同。可从前那数不尽的昏聩之主、先明后暗之君……哪里个个都没有贤师授业呢?若没有主动选择的执持,单凭几句圣人之言,哪里抗得过这王座四周无所不在的眩惑?
她忽而想起禅门中“以心□□”的话来。祖师之所以能判别出弟子有没有道行,是因为自己有道行。而做君王的之所以分不出臣子的忠奸,则是因为自己没有“忠贞的道行”。这也难怪,毕竟历来只要求臣子忠君,君王却无所可忠。既然分别不出,最终为了安全起见,只好一律视为作假。于是除非那君主用心超凡,志于圣道,否则臣子们的命数总是一件玄虚之事,“忠不必用,贤不必以”,倒不如真做个奸佞来得值当。
她独自坐在马上,郁郁怀思。那马儿不受催促,顾自閑行,只看见有草树茂盛之处,便得得赶去。不知不觉已走了许远,上官陵一擡头,只见眼前巨石磊磊,秀木森森,是一座山头。她怔了一会儿,猛然认出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君山,剎那间心头翻涌出一股莫名滋味,像是喜悦,又像是悲从中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兮。
在这人世之中,何处才是她可归的故乡呢?是降生之处,还是长养之处?是受教之处,还是施用之处?
上官陵翻身下马,寻道往山上走去。重重枯叶铺满了泥径,踩上去窸窣作响。头顶偶然坠下一枚“暗器”,她下意识捉在手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粒蝉蜕,惟妙惟肖的壳子,内中却并无真实的生命。
面前是一片疏林,透过微茫的烟气,隐约可见一座坟丘。上官陵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看着,一时忘了动作。那是——
坟丘渐近,苔色如新。每走近一步,眼前的景象倒更模糊几分,可她毕竟已看得清楚。不错,不错,这就是她幼年时,与代长空一起为君九兰立下的坟茔。棱角分明的石碑上,仿佛犹自残存着代师父刚劲的剑气。
“先生,阿陵不好……”她禁不住跪倒在坟前,眼泪扑簌乱落,“是阿陵不好。说去山下走走,结果一走就是这麽多年……”
声声低泣,花泥上染开一片潮湿。
一切都像在倒着走。她以为自己是在纵马向前,谁知最终却退入了过往的光阴,但这也并非真实的过往,山泽草木,皆已枯朽。
上官陵拭了泪,擡头望向周遭景致。山舍墓田,依约在望。
可人已不在了。
此地既是立坟之处,那当时所居的草庐应也不远,她站起身,凭着残存的记忆和直觉,缓步向更深处走去。走不到半刻工夫,果然,几间茅舍倚竹凭松,幽然入目。
不错,这就是她幼时所居的乐园。屋后的花畦,也依然默默披霜沥雨,迎风送月。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
她凝望着那兰叶柳枝,正自出神,忽听“吱呀”一响,房门自动开了,一个青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满面好奇地望着她。
“阁下是?”
上官陵擡头向他看看。是了,过了这麽多年,这草庐却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想必是之后有他人居住在此。如此一来,自己今日就不单是故地重游,也算是不请自来,贸然入舍了。
她拱了拱手:“上官陵打扰了。”
那青年眉毛立时跳得老高,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前来。
“是昭国的上官大人?”他面露喜色,躬身行了个大礼,“晚生陈殊,久闻大人之名,不想今日有幸相拜!”
上官陵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这些避居山林的隐士,性情大多淡漠,像这般热情好客的,她平生还是头一回见。
“陈公子客气了。”她温和地道,“在下如今已非朝堂中人,不过一介閑散之流,当不起‘大人’之称。”见陈殊似要辩驳,便岔开话题道:“此地如今是公子的居所吗?”
“算是暂居吧!”陈殊笑道,“原是君世子见我无处安身,说请我帮他的叔父照看屋子。本想着他的叔父自然也是有身份的人,怎麽也得是个朱门大院吧,结果……”他回首指了指那几间草庐,笑了两声,“我才知原来是九兰公子的故居。上官大人光临,还请入内稍坐,容晚生献茶一杯,以表敬意。”
“多谢陈公子好意。我只是偶经此地,想起旧事,随意转转,茶就不必了。”
“哦?”陈殊眨了眨眼,随即恍然道:“曾听闻大人是九兰公子的高足,莫非是来此凭吊尊师?”
上官陵不想过多拉扯,便含糊应了一声,道:“我顷刻就走,陈公子不必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