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当日上官陵歇足酒楼,对着明霞玉宇、清江长流,倒也不曾看见什麽仙真,只碰见了一个半熟不熟的和尚。
“上官大人,久见呀!”
灭空挂着褡裢,提着禅杖,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打招呼。他的记性倒好,细算起来,上官陵与他照面的次数,拢共也只有两次而已。
然而上官陵瞧见他,心下竟也觉得亲切,便请他同桌坐了,推杯畅言。
“法师如今还是四处云游麽?”
“以后就不游了。”灭空夹一筷子菜,眉飞色舞,“我有自己的寺庙了,就在那边不远。”一面说,一面对着窗外指了个方向。
“原来如此。”上官陵顿时恍然,合起折扇道:“我听说附近新建了一座宝积寺,还未曾瞻拜,原来是你的道场。”忽又想起一事:“鑒深法师也与你同住此庙麽?”
灭空的筷子停住了,眉眼也耷拉下来。上官陵见状,心知有异,却因不明就里,不便宽慰,只得沉默地看着他放下筷子,抓起桌上的毛巾在脸上胡乱揉搓了一通。
“他住不了。”灭空摇了摇头,“连骨灰都住不了。”
当初忘岁月篡夺了昙林,一班太监宫女护着幼主逃命,他们师兄弟“顺路”相随。行至一座山崖,猛听得虎啸动地,衆人吓得面如土色,畏葸不前。这真是要命时分,后有追兵,前有虎狼,欲退不能退,欲进不敢进。虎啸三声,几个太监宫女仆地流泪,说还不如乖乖回去落在国师手里,好歹能恳求几句,说不定还保得性命,国师再兇残,到底是人,与这畜生如何相比?
这时有一年长太监,颇有些见识胆量,因道:“这些猛兽,不过为了口腹而已,饑时嗜人,若吃饱了,也就不理会你。若先想法子叫它吃饱,咱们就得过去了。”
衆人面面相觑,随即惶惧更甚,夹杂着愤愤不平,其中几个当即破口骂起来。大家逃命在外,自己干粮尚且不足,哪得肉食去投喂野虎?这分明是要人送命!
边骂边哭,一发不可开交。鑒深回头对灭空道:“我问你,渡船如何能够到达对岸?”
灭空愣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麽在这时候突然提出这种问题。
他没有吭声,鑒深却自问自答起来:“渡船如果想去对岸,船中必须有人。”
“我年少出家时以为,我是乘船的人,后来才知道,我也是渡船。”
“我从前所乘的渡船,原来是先贤的真身。”
后来他就先一步过山去了,到了下晚,大家就都过去了。灭空孤身一人又游蕩了几年,遇上鑒深从前的小弟子慧舟——此时早已成人,便权当自己徒弟领着,到如今他开了寺,便也跟着他做个监院。
灭空三言两语地讲了讲,上官陵不言不语地听了听。话题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中轻轻滑开,之后都谈了些什麽,灭空后来回想时,都已印象模糊得如雾如云,只记得最后将别时,上官陵曾问他:“菩萨既已通达无我法,衆生岂不也是空麽?”
灭空点头:“是空。”
“既然衆生是空,那为何还要度衆生?”
灭空暗想,依我说不度也使得,爱度不度,只不过不度就不是菩萨了。欲待张嘴,又觉得这答案听上去多少有些粗暴,不像个正经答话的样子,搜肠刮肚一番,忽想起从前师父的话,正可拿来现卖。
“上官大人问得极好。”他有模有样地道,“倘若大人左胳膊发痒,可要用右手去挠一挠麽?”
上官陵眸光一动,须臾道:“我明白了,多谢法师指教。”
之后二人就分别了。灭空当时想,也许过不了多久,世上就再不会有灭空,也不会有上官陵。
这一带从前也是锦绣繁华之所。珠楼鸳瓦,斋宫道院,掩映着翠荫红树,轻飘着蜀管吴丝,漫说那三十三天行乐处,也似这檀麝香暖生烟雾,玉台霜月多寂寥,总向人间叹朝暮……也真是三江形胜地,风流旧有名,岂料如今几经战火之后,仅剩下半城丘墟,一望春草而已。
存在总是有限,空亡却似无限。以有限之身,去承担无限的使命,光想想就够累人了,怎麽可能做得到呢?哪怕是所谓“寄希望于来者”,很多时候也像是不能细想的自我安慰。
在这所有的寻索和叩问中,仿佛只有卓秋澜的话显出了几分可靠之处。彼时大战方罢,忘岁月携残部逃出了化乐城,殷雪衣统率的武林群豪将整个化乐城洗劫一空,卓秋澜得知后良久无言,连夜带着从城中找到的几个幸存孩童离开了化乐城,顾曲薛白宽解她:“这大约不是殷盟主本意,我们一路跟随而来,看他像个好人,只是这些豪杰来历混杂,许多都不是无相林部属,可能他也约束不住。”
卓秋澜道:“我并不是责怪他的意思。这个问题的根底,也与他本人如何没有关系。”
这是什麽意思?顾曲薛白惑然相顾。
卓秋澜当时精神不佳,面容上血色未複——直到与忘岁月交手,衆人方知她仅有六成功体,最后虽击败了忘岁月,自己却也落下了重伤。顾曲薛白恐怕她多言耗气,因而虽满心费解,也不敢继续追问。
谜底直至顾云容从玄都府赶来时方才揭晓。
“师父。”
她在卓秋澜榻前跪下,仰面看着卓秋澜宛如金纸的脸色,心沉到了谷底。卓秋澜把和光剑递给她,这含义不言自明,侍奉在旁的顾曲薛白惊愕了,连顾云容本人也相当诧异。
“师父才为江湖立下大功。”她叩首道,“天佑善人,师父必能转危为安。此剑徒儿实不敢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