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哪来的话?”卓秋澜脸上掠过一丝飘忽的笑,“什麽大功?什麽善人?云容,我告诉你吧。为师实不曾立什麽功,一切有为法,都是生灭法。我门中以清静为本,立功二字,闻所未闻。”
顾云容默不敢语,片刻道:“那若有事……”
“有事便做事。”卓秋澜道,“你也吃饭,你也睡觉。你吃饭睡觉之时,心里可觉得在立功麽?”
她提着余力起身,要了一杯酒来,摇摇走到门边,仰头望了望清朗的天色,叹道:“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说完这句,人便躺倒了下去。那一杯酒也泼在了地上,就像预先奠了自己一般。
顾云容三人所受的“无功之教”,无相林盟主殷雪衣却无福听闻。化乐城大事既定,忘岁月逃之夭夭,他便成了此地当然的主人。可惜这只是他自封,江湖豪杰们恐怕并不这麽想,于是等到衆人心满意足散去,留给他的就只有一座空城,和满身的疲惫与火气。
他究竟得到了什麽呢?大胜之后,殷雪衣颇怀疑惑。他竭心尽力,组织大会收拢豪杰,为江湖惩恶扬善,为武林除灭兇顽,可到头来究竟得了什麽实惠?虽说无相林和他这个盟主从此蜚声无两,可由于卓秋澜的掺和,也未见得就能从此压玄都府一头。
亏损却是实打实的。他看着自己重伤的部下,暗暗悔痛——偏是他最亲信的得力臂膀,不得不身先士卒,反倒是外头那些逐利而来的“豪杰”,本不十分听他指挥,竟能留下九成力气坐地分赃满载而归。
他越想越郁闷,最后竟然抱起病来,只觉武林负我,什麽安定江湖、靖世之乱的宏图伟愿,此刻皆化为云烟。不过半载光阴,便在一片唏嘘喟叹声中驾鹤西去,徒留下七零八落的无相林。一场替天行道的大业,便轰轰烈烈地兴起,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如同一响过后、散了一地的爆竹。
比起变动不居的江湖,这几年的庙堂可谓平静如水。面对容国的彻底覆灭,远隔千里的连越君臣也受到了震动。不多久,随着年迈的国主撒手人寰,新继位的世子在除服之后,便亲往临臯与昭国女王会面。据说,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世子前脚返回建云,昭国的封赐后脚便跟着来了。中间唯一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是大司刑韩子墨因母丧致仕。对于这位多年重臣,沈安颐颇予礼遇,不但赐下重金,还命群臣相送。
天下初定,乱世的烟云看似即将远去。阴翳既散,空中的日头都更豔烈了几分,使得这一年中最寒的时日也温暖如春。转过年来,便是大赦天下,世人皆知,他们有了一位女皇了。
思君若汶
沈安颐犹然记得,多年前上官陵给她授课时,曾有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原也不甚稀奇,不过是经书里的熟话。只是如今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倒是真有个“朕躬”了,但朕躬究竟有什麽罪过,以至于连着这几年天灾不断?
若说是征战太多、杀伐太重,而今也已息定干戈;若说是刑政太苛、律法太严,而今也已宽刑简政。她不敢否认自己曾让百姓受苦,但那也是为了长治久安不得已的牺牲,何况现在,她能做的也都已做了,还能怎麽办呢?
绣帘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臣宫无忧参见陛下。”
沈安颐抽回神思。
“你来得正好。”她擡了擡手,示意宫无忧平身,“今年的赋税,你那边情况如何?”
宫无忧姿态恭谨,面色凝重。
“回陛下,据臣所知的情况,今年收成仍然堪忧。不少州县流民日增,常平仓的储备也已告罄。总算下来,若能征到去年的一半,便已是万幸。”
沈安颐心绪沉重。经过数场大战,国库的结余也早已耗得所剩无几,然而民衆的生计同样紧要,竭泽而渔的事,毕竟非智者所为。
“依你之见呢?”她沉声发问。
“陛下。”宫无忧执笏躬身,语气虽略显促迫,却也保持着应有的分寸,“连年天灾,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若再强征赋敛,非但有失仁德,更恐激起民变,终究于国不利。依臣之见,倒不如再减免一些。”
沈安颐不语。她自然知道宫无忧所虑在情在理,但若继续减免赋税,这一直也补不上、甚至越来越大的亏空又要如何处置?
对于她的顾虑,宫无忧似乎早有所料。
“陛下,臣有一权宜之计。田赋虽不能足额征敛,但自先王更法以来,各地市集繁华,依臣之见,不如暂且略增市税,取有余而补不足。”
沈安颐沉吟了好一阵。
“倒也是个法子,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市集所鬻之物,又何尝离得开农人所种?增了市税,到头来怕也是治标不治本。眼前无它法,暂且如此吧。”
待宫无忧告退,沈安颐渐渐想起另一些事来。流民日增,也就意味着兼并日盛。虽然依照律法,每户田亩数皆有一定限额,但也要豪强们肯当回事。太平时日,上有国势君威,下有载覆之水,这些人还有忌惮;可若一旦有了乱子,情形便不同了。倘要拨乱反正,必得重立严刑不可。但且不说有违如今“宽仁养民”的大旨,就算事急从权,立起严刑来,满朝又有谁能代天行令?难道要把已归乡数年的韩子墨再请回来不成?
正自思量难决,内侍的禀报声传来。
“啓奏陛下,押解忘岁月的囚车到了,现在仪凤门外候旨。”
昔年昙林国师忘岁月弑君篡位,沈安颐亦有耳闻,然而当时昭国需要休养生息,顾不上人家的閑事,便撂在一边置之不理。那忘岁月雄心不改,虽只占着昙林一隅之地,仍不忘天下大业。昙林本是小国,经不起如此折腾,没多久上下乖离、民不堪命,过了几年便又酿出内乱来。沈安颐趁机出手,以讨罪为名灭了昙林。谁知忘岁月滑溜得紧,竟又逃了,直至前阵子才在玉磐山附近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