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威震江湖的前过忘山门教主,沈安颐久闻其名,却从未谋面,心中不免好奇,当下便传出诏旨,令忘岁月戴枷觐见。
作为曾经的北桓太师、后来的昙林国师乃至国主,宫殿之于忘岁月,也只如蔽体的衣袍一般。比起欣赏雕梁画栋,如何抓住机会让自己转危为安才是当务之急。
他于是顺从地叩拜:“罪臣忘岁月拜见陛下!”
“这可奇了。”沈安颐笑道,“你何时做了我昭国的臣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忘岁月俯伏得愈发恭敬,“陛下宾服四海,谁不是陛下的臣民?”
沈安颐但笑不语。此人倒也能屈能伸,只是仅凭几句恭维,还不足以换得赦免,想起他在别处如何兴风作浪,沈安颐收起了逗虎弄鹰的玩心,把手轻轻一挥,令侍卫将人带下去。
“陛下!”忘岁月急忙出声,“罪臣有机密要事禀告!”
沈安颐目露玩味,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哦?”
“陛下,”忘岁月叩首道,“臣年少时曾逢高人,得知天下时运之密。自混沌初开,阴阳二气化为世界,二气调和则为清平之世,不调则为衰乱之世,虽有圣主如陛下,亦不能使劫期稍延……”
沈安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想说,你有法子调和阴阳,拯衰救乱,让朕留你一命?”
这猜测完全没错,但语中颇含戏谑,忘岁月沉默下来,顷刻又道:“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天下万民。”
“这种说辞对上官陵或许有用,说给我听却是打错了主意。”沈安颐悠然起身,缓步踱至他身侧,俯身低语:“我虽不算自私自利,但也没你想象得那麽心怀天下。”
话说未了,自己后知后觉地怔了怔——怎麽突然就提起上官陵来?
忘岁月擡起脸来注视着她,注视了良久,徐徐露出一个深具讽刺意味的笑容。
“上官陵?”他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你知道她为什麽选择辅佐你吗?”
沈安颐眉心微蹙,只觉这话题转得古怪。
“你以为真的是因为你有多好?”他嘲笑地摇了摇头,“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你是女子,她也是。”
“若你是男子,继位之初即便遇到阻力,也绝对会小很多,愿意为你效命的人也就多得多,那样,你就不一定需要倚重她上官陵。”他仍然勾着笑,那神色仿佛不是身为阶下囚,而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发号施令一般。
“只有你是女子当国,才会在反对如潮孤立无援地情况下,对她委以腹心。也唯有如此,在她女子身份暴露之后,你不但不可能追责,反而还会全力保住她。而既然已有了一个女国君,那让群臣们再接受一个女丞相估计也就没那麽难。如此,她就安全了。”
“当然了,你的好也是很重要的。你若不是这麽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又有哪个做君王的能容忍这样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臣子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金光一闪,沈安颐手中的御剑抵住了他的喉咙,清丽的面容上怒意尽显,温徐悦耳如琴音的声线此刻也变得冷若寒冰:“你说够了麽?”
忘岁月闭了闭眼,丝丝冷意仿佛从剑身上溢出,透过了他刀枪不入的脖子,直渗到了髒腑中去。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狼狈。沈安颐谈不上有什麽武功,若不是他逃难时倒霉地撞上了柳缃绮,被她废去了武功,他何至于连这小小的木枷都挣不脱?柳缃绮可是好心呢,不愿取他性命,但也许还不如当时杀了他,好歹他也算死在绝顶高手的刀下,强于如此尊严丧尽的死法。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麽呢?
为什麽?沈安颐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时隔多年,她已无从推想上官陵当年的动机,况且这与眼下又有何相干?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忽略这个根本破绽——尽管是忘岁月强推到她眼前的——她连上官陵的本意都无从得知,何况是苍茫的天意?忘岁月算得了什麽?但也许他的无稽之谈并不那麽无稽。
她扔下剑,转身走出了殿门。微风习习拂衣,空旷的宫城显出几分冷寂的静谧,沈安颐仰起头,一天空翠如洗,几片浮云悠悠来去。有那麽一瞬,她感到自己也好、别的事物也罢,都并不比这些随风幻化、蹤迹不定的云彩更真实。
“陛下,此人……”跟出来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问。
“先押进天牢。”她淡声答了一句,顺手接过奏文,展开一看,却是长杨送来的告急文书。
她看了一会儿,静静合上奏文,心头滋味莫名。果然如上官陵当年所料,长杨多地起了叛乱,形势日益猛烈,长杨王的小朝廷招架不住,不得不哀告求援。
“据说,上官大人如今正在长杨。”
说这话的大臣,也许是出于好心,意欲提醒她可让这位前丞相散发余热。为昭国计,为天下计,上官大人当不会拒绝——满朝文武都这麽想,然而沈安颐并不愿看见蜡炬成灰。上官陵是可珍贵的,或许比天下更贵——哪怕这个想法对于人主而言是个错误,但若没有这个错误,也许她根本走不到这里。
世上有的人,能相遇就是幸运。后来无数的光阴里,她总是反複想起那一年在北桓,上官陵执灯而出的样子,她穿着她的白色衣裙,非常纯洁。她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就像一把耀明的火炬,不但照亮了那个寒冷寂寥的冬夜,也照亮了她生命的长廊。倏然地,她看明了方向,还望见了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