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所虑不无道理。”陆丛恭敬道,“然而叛军声势日壮,若不尽快示好,待其夺得王位自立之后再予敕封,彼便知我不过事出无奈,不複感怀天恩。陛下若以长杨王尚在为虑,可以另设封号相授,只不称作‘长杨王’罢了。”
“倒是个取巧的法子。”沈安颐模糊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赞许还是什麽意思,须臾道:“朕考虑一下,若果真能安定这些乱子,便是你的功劳。对了,你此番去长杨,可曾遇见上官陵?据传她也在那边,却不知真假。”
陆丛的思绪停顿了一瞬。因顾忌着颜面——不单是他自己,也有朝廷的脸面——他并没详述被俘受辱的过程,因而也便略去了上官陵,没想到陛下竟会特地问起。脑子里转过一圈,他含糊地道:“回陛下,臣确曾遇见上官大人。说来也巧,她不知怎的也在叛军之中,似乎还与那些人相处甚欢。臣因身负使命,不敢与她过多亲近攀谈,故此也不知详细。”
上官陵怎麽会和叛军搅在一起?沈安颐耳闻此语,心内登时不快。继而便又想到,这不过是陆丛一面之词,况且局面複杂,多有幽微难明之处,上官陵大约有她自己的道理。渐渐转过心情,若不经意地道:“外事暂有计较,内忧也甚愁人。如今天旱不雨,修渠又进展缓慢,人都逃到豪贵们的庄园里去了,各处吏员对着册子都找不到人……”
陆丛心间一紧,只觉她这话里暗藏敲山震虎之意,左思右想,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天灾一起,人祸相随。依臣之见,或可寻个大能法师求雨,倘得风调雨顺,自然国泰民安,别的也就迎刃而解了。”
沈安颐一怔:“求雨?”
“不错。”陆丛脸色郑重,毫无信口开河的意思,“多年前容国大旱,百姓苦不堪言,有一名叫王隋的异士,以法术求来甘霖。当时臣虽抱病避居乡野,未能亲眼目睹,但此事满朝皆闻,想必不假。陛下明德远胜容王,何不寻一高人略试此法?或者奏效,亦未可知。”
听到“王隋”二字,沈安颐心下诧异更甚。据她所知,王隋就是忘岁月的假名,难道此人真有什麽异能不成?
虽说此人怎麽看都像个灾星,可为着国计民生,沈安颐不得不暂且撇开个人喜怒,将忘岁月从天牢中提了出来。话说得清楚明了,若他真能祈来甘霖,便免了他的死罪,否则,断头台就是他的归宿。
这自然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不算法子的法子,岂料那忘岁月也不知是真有奇术还是撞上大运,登坛做法之日,竟真落了一场瓢泼大雨。沈安颐半信不信的,可毕竟君无戏言,遂降一道恩旨,忘岁月不必披枷带锁提回天牢,另赐宅院居住,只是内外皆有禁卫把守,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此事很快传得朝野皆知,上朝时,沈安颐颇怀疑虑地注意着韩子墨,出乎意料,他对赦免忘岁月死罪这件事并没什麽异议。后来她忍不住询问他,韩子墨道:“臣所司者,乃国法律令。此人非因违律获罪,而因受俘于陛下,如何处置,非臣职责所在。”
这话听着也很明白,可沈安颐越品味,越感到一股似是而非的困惑。原来看上去一样的事物,其实不见得一样,而若再细想下去,恐怕任何两件事物都不一样,哪怕是昨日的她与今日的她——不错,一件事物可以被拆成两件、更多件……端看如何“画圈”而已。
既有“求雨神师”,当然要物尽其用。过了一阵子,忘岁月又被迫登坛,这回只落了点霏霏细雨,群臣面面相觑,也不知这算是灵验还是不灵。沈安颐心情却好,笑言:“神道设教,历来有之,可惜时灵时不灵,否则,便教世人皆习此法,还怕什麽水旱天灾?”
梁悬黎道:“自鸿蒙初辟,万物化生。清浊相糅,而生五欲之民。阴阳交变,念念相迁,迁流成习,去道日远。故圣人以神道设教,啓万民之中诚。《观》卦云:‘有孚颙若’。若无孚信,教不可立。然则神道微妙,不知所以然而然,故不可为常教。譬如引人走路,比所引之人先走一两步,此人可以跟上;若竟奔逸绝尘,此人除了瞠目结舌、顶礼膜拜之外,也便无事可为了。”
“故以神道设教,而不以神道行教。夫子敬鬼神而远之,不可不敬,亦不可不远。幽明变化之能,呼风唤雨之术,世间未必不存,然而圣王不取于教。盖以凡夫之德,不可持造化之力,否则,便是负乘致寇,反祸其身了。”
-
成蕙站在塔垒上,望着远处的河床发愣。长河九曲,奔流于大地上,也是高高低低,可从这里遥遥看去,却是平如素练,究竟哪一种才是真实呢?还是眼睛本就会骗人?
那日人多嘴杂,又有外人在场,她不便过多争执,后来衆人散去,她独自转回偏厅,果然吴天王在那里休息,看见她来,便了然地指了指下首的座位,看样子已準备好跟她长谈一场。
“蕙儿,你是个好孩子。”他用慈父般的口气道,“可你年纪太小,不懂得世事複杂。我又何尝不想摆脱束缚,带着大家自在为王,谁也不必理会?可天外有天,做什麽事都得量力而为。咱们这一群人,能走到今天可不容易,当初殷盟主那样豪气,带着整个江湖的豪侠们,也就打了一场胜仗,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咱们又是凭的什麽?你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以为自己本事最大,不怕干不了,就怕想不了,殊不知本事再大,也要老天爷给机会。若真有那机会,不要说什麽女皇,就是玉皇大帝,也能拉下来给咱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