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美德,是建立在条件上的,要能让自己得好处,不管是财色名利,还是青史流芳。更好一些的,可以先‘抛开自己’,但也至少要让他美德所施的对象得好处,换言之,善要能被承认为善,无论这种承认是有言还是无声。”
“倘若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的美德既不见得能让自己得好处,也未必能让他人得好处。他恩施的东西是虚空,所施的对象是假存。无论他抱着怎样美好或伟大的心愿,极尽自己的力量,所作的善举在结果上都未必符合他心中的善。还有几个人愿意坚持?”
“依我说,人类的善远不如他们的呼吸来得真实。一个人呼吸一口气,需要你先许给他几两银麽?还是给他大谈一番呼吸的妙处,如何能让人益寿延年?”洪希圣笑了笑,“恐怕倒要反过来,若他现在被绑架了,要给绑他的匪徒一笔钱才能继续呼吸一天,他多半也会认真考虑一下。”
上官陵无声叹息。
“虽如此,犹有癡心一片、伏白死直之士。”
“无益而已。”洪希圣抚髯摇头,“成败兴灭各有其时,万物自有其寿限,岂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遇上特定时候,一些公认的善本身就可以通向毁灭。伏白死直,好一点儿的是于事无补,糟一点的话,说不定毁灭来得更快。人果真能知晓何者为善、何者为恶麽?”
上官陵默然,不觉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实际上,她自己早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在这无常世间,“善恶皆有其报”似乎只是一种可能而非必然,哪怕是必然,这“必然的果报”也未必落在当事者和时人可以观察到的时空之内。再者,所谓善果与恶果,对衆生而言几乎等同于乐果与苦果,然而一个人眼中的苦,在另一人看来未必是苦,乐也是如此。而若抛开结果好坏的衡量,善恶又何以为善恶?
她隐隐约约感到,也许流行于世间的善,只是那个“真正的善”的仿象。原初的、真正的善,具有一种独立的、并不仰赖于事功的价值。这样说来,一个人所能行的真正的善,只会出自他的本能——比色身的本能更深的、灵魂的本能;他之所以去追求、去行持,归根到底也只是因为“本愿如此”。
“知道我为何叫你来麽?”洪希圣忽开口,投向她的目光愈显深远,“我在这个世界里已度过不少年头了。从前我也如你一般,想要大济苍生,靖乱安民,把这里变成一个长治久安的太平世界,让它从无始乱劫中解脱出来。”
“无始乱劫?那是什麽?”
“就是一种世界模式,治世短、乱世长,哪怕偶然出现暂时平和状态,也会很快重新陷入动乱。如此循环不断,十次小循环过后,会达到一次大循环,文明消失,生灵消灭,天地间重归混沌,经过一段时间后,再次变成新的世界。”洪希圣简单明了地说完,面色微微一动,仿佛苦笑,“据我所知,眼下就是第十次了,不想老夫有生之年能观此胜景,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上官陵的思绪转回他之前的话语上:“照这麽说,您没有成功?”
“没有。”洪希圣直言不讳,“我也当过宰相,当过大将军,当过……过忘山门尊主,甚至当过几年皇帝,但最终都没什麽用处,一切该怎样还是怎样。到后来,我也算看开了,只好一心求仙访道,顺天随时罢了。”
“唯一有点可惜的,是那些满脑子弘道济世的家伙,很多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撞了也不回的榆木脑袋。可是有时看着,又觉得很像从前的我。大劫将至,便随缘带几个一起走吧!”
“走?”上官陵诧异于他的说辞,旋即猜到几分:“你能逃去别处?”
“要一起逛逛麽?”
洪希圣说着,随手推开了身后的院门,手杖一晃,杖头的葫芦掉落在门中。上官陵未及看清,便觉天光大亮,擡首看时,眼前香云漫漫,缭绕着贝阙珠宫。
她怔了一会儿,便逐渐平複了心情。亲历过化乐城之后,她对这些神异景象已不会过于惊奇,兴许也只是幻境罢了,而就算真的是九天仙宫又如何?在她也只是匆匆过客,缠在她心间的忧结仍是寸丝未解。
“没有任何办法麽?”
洪希圣正欲引她观览,闻言驻足回身,沉默地望着她。
“何必如此执着?”他眉宇微结,似怜似叹,“上下十方,尚有万亿国土、三千大千世界,那个世界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上官陵不语。
“眼界放宽阔些吧!”天师大人叹道,“觉海无边无际,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世界消失和诞生,一个混乱的世界灭了又算得了什麽?你有这般造化,我可以带你遨游十方,任凭你挑选一个喜欢的,这里有的是长治久安的世界,有的是乐国、盛世、净土……岂不强如你在那世里艰难跋涉、呕心沥血麽?”
上官陵低垂了眼帘,视线转投向脚下的云海,仿佛在寻找什麽。然而目之所及,唯见蛟龙翻波,露湿玉栏,人世已然渺茫。
“这里不好吗?”洪天师悠悠的声音也如隔着云山雾海。
“好。只是……”上官陵声音沉凝,极轻极缓地笑了一下,“虽信美而非吾土。”
她仰首向外望去,灰蓝的穹隆低低压在宝光莹洁的屋脊上,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无尽天风徘徊而过,带来一丝腥甜气息。
回去吧,回去吧,故乡的苦雨召唤着她。即便真的无法挽救,她也想为它守候到最后一刻。她的故乡烟云惨淡,可唯有在那里,她的生命才有重量,才让她觉得一切都不是枉然。也唯有在那里,才有她永生不忘的记忆,才有她……愿意酬之以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