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遇平生
敕封送来的那天,正值义军攻下了昆梧。吴天王与衆将齐聚宫中,商议如何处置长杨王的尸身和后妃宫女,忽闻使者到,霎时满座欢喧,都说此番赶得巧,来了个双喜临门。
于是布案焚香,金阶迎旨,个个欢天喜地。使者一看这形势,心里有些犯嘀咕,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宣诏。
“朕以薄德,忝践帝祚,赖宗庙之灵,并抚四海,容保万民。然兵戈为物,本属兇器;杀伐之用,原非朕心。兹有义士吴全节,英勇善战,敬天怀民,非唯草莽之英,实乃社稷之柱。特敕封为镇南将军,赐黄金百两,锦缎千匹,以旌其功。望卿受此殊荣,益加奋勉,早息干戈,保境安民,使南土晏然,以副朕望。钦此!”
宣诏声一落,吴天王颜色顿失,诸将愕然相顾,下一刻,皆愤然跳起,争相道:“什麽镇南将军?天王成此大功,难道不该封为长杨国主?便不要这狗屁敕封,咱们也能自家称王,何必受这般折辱?!”
群情汹汹,使者见状面色大变,急欲寻辞推诿,还未开口,早有一人跨上前来,手中白刃一闪,使者不及哼上一声,便已横死当场。
“啊呀贤弟!”吴天王似惊讶似无奈,“你怎麽把他杀了?他不过是个传话的,罪不及此啊!”
“非我心狠,实在是昭国欺人太甚!”那人道,“咱们不认这封号,又少了什麽?依我看,不如趁此胜势,打上北边去,连临臯也占了,岂不倒好?”
衆将闻言,皆奋跃鼓舞,拍掌附和:“好啊!一不做,二不休。长杨王能倒,昭国女皇怎就倒不得?”
吴天王脸色发沉,眉头紧锁,半晌道:“列位所言,固是一时之快,可咱们起义之初,是为了讨伐昏君,安抚百姓。今日若因一时不忿,妄动刀兵,岂不有违初衷?昭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灭北桓,吞容国,无往不利,咱们若不自量力轻易挑衅,只怕非但不成,更要引火烧身。”
话音方落,只听步靴铎铎,成蕙排开衆人走上前来。她甲胄未褪,铁衣玉面相映,于坚刚中更显出几分贵气来,吴天王看在眼里,忽然有些恍惚。
“吴叔所言极是,咱们不能因一时怨愤就轻啓战端。这不但是拿弟兄们的性命冒险,也对百姓不负责任。”她轻轻缓缓地开口,言词却清晰无比,“然而从敕封来看,昭国是打心眼里轻视咱们。今日不封王而封将军,只怕过不了多久,长杨也就只能成为昭国的州郡了——这样的敕封,恐怕本就是为此意图做準备。”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成蕙扫视过衆将,见他们脸上的愤慨慢慢转为深思,便继续道:“我们虽起于草莽,但心中所系,皆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若我们因一己之私,置百姓于不顾,那与长杨王、昭国女皇又有何异?我们要的是一个更加公正平等、万民安乐的天下,而非只为了自己称王称霸。”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昭国如此试探我们的底线,倘若委曲求全,倒让敌人以为我们可欺。依侄女看,不如先派可靠之人往临臯面圣,一则询问为何封将不封王;二则宣诏使者死在这里,也要谢罪;三则探查昭国内部情形,以便咱们计划后面的事。”
吴天王注视着她,眼神流露出赞许之意,沉吟着点了点头:“蕙儿说得有理。大家觉得如何?”
衆将或点头或不语。吴天王见状便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早做安排,先派人去临臯看看情形。”视线从近及远、又从远及近地转了一圈:“谁愿担此重任?”
一披甲青年应声闪出:“萧某愿当此任!”
吴天王定睛一看,喜道:“白石贤侄若肯前去,再好不过。”
成蕙目光微动,似乎想起什麽,在旁道:“萧将军胆大心细,想必堪任。只是初次前往,恐怕没个照应,不如侄女与他同去,一明一暗,更好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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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吴天王有意压制消息,沈安颐仍在成蕙等人尚未抵达之前就得知了使者身亡之事,惊怒之下,她却未立刻发作,而是把眼光投向了陆丛。
陆丛心惊胆战。
觑着沈安颐冷然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轻易开口,暗恨匪徒就是匪徒,无信无义,自己千辛万苦替他们讨得一封敕书,结果却被甩了一耳光。左思右想,渐渐想起当初本是许了王号,肚里便又不禁埋怨起沈安颐小气迂腐来。
这番九转回肠,自然是一字也不能宣之于口,他忍着背上冷汗候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得沈安颐开口。
“此事究竟是怎麽个经过?可有什麽隐情?”
“从奏文上看,情节明白,不像有隐情。”梁悬黎站在御案前,仍是那副温文语调,“看样子,是吴氏等人对封号不满,一怒之下起了杀心。说来也是不凑巧,使者赍旨到长杨时,昆梧已为叛军所陷。长杨王既死,这些人想必是自视为长杨之主,别的名号再好听,也是难入眼的。”
沈安颐轻哼一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历来如此。这回倒是朕的疏忽,不曾虑着这一节。现在看来,还是陆卿想得周到长远,若一早封了长杨王,倒免了这桩冤案。”
说着便向陆丛睃了一眼。
陆丛慌忙叩头:“臣不敢。陛下智虑英明,非臣下所能相比。那些叛军贪心不足,纵使个个封王,也未见得就能叫他们满意。”
“那依你之见,而今该当如何?”
陆丛自思,当时是自己亲口许封“长杨王”,这帮人如此粗蛮兇狠,难保不连自己一起恨上——多半已经恨上了,为今之计,倒不如借陛下之手,斩草除根,方免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