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归家,已是金乌西坠。
暮色苍茫,一如人心,将在这黛青色的天幕下归于萧索沉寂,再不能有片刻欢愉。
一路无言,云瑶只想快些回闺房,阖上门窗,把自己藏起来,谁也不理。
此刻她并不想见到的老父亲已等候在中庭。
云瑶眼尾犹带红痕,心绪纷杂,更有几分不可说的沮丧,神情郁郁地对管事道:“我实在困得很,想早点歇着,就不去跟父亲问安了,待明日一早,我再过去。”
回门这日,新嫁娘按规矩是要在娘家留宿的,新郎倒没这个要求,想不想留,全凭自己意愿。
谢勋伴着云瑶,配合她的步调,长腿有意收着,看似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穿过抄手游廊,却在行至中庭时将云瑶拉住,以陈诉事实般四平八稳的口吻道:“礼不可废,孝道要守,我们该去同岳父问个安。”
云瑶蓦地回头,极力控制的情绪终是没能绷住:“我最好的闺友,少时为救我被蛇咬,差点丢了命,如今却要去到那吃人的魔窟,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是问我现在哪来的心情去孝敬父亲,谢三郎你难道就没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你的朋友遭遇险境,你也能这般视若无睹,冷漠无情。谢勋,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的良心会痛,你们男人争权夺利,四处挑起战事,造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到最后为何偏要我们女人承担你们野心之下的苦果。”
“够了,哪来的这多怨气,越说越不像话。”云廷和慢步走来,一声斥责,威严十足,也将云瑶濒临失控的情绪又压了回去。
“你已嫁人,为人妇,行事当更为稳重,岂有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去别家问长问短的道理,也怪我平日惯你太甚,养出这么个不知轻重的性子,仲卿也不计较,不然就凭你今日这般举动,少不了要去祠堂里跪上一跪。”
云瑶神情漠然地听着老父亲疾言厉色地训斥自己,半句嘴也不回,只觉心头的悲戚,无人能懂。
谢勋朝岳父施以一礼,言行有度:“这两日秀秀确实累着了,光是清点礼金,熟悉庶务和人情往来,就够忙了,还请岳父担待,今夜先行休整,明早我们再去看望岳父。”
“用得着你在这假惺惺充好人。”云瑶轻声嘀咕,一身犟脾气,嘴上不服输。
偏偏云廷和年过五旬依旧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额上青筋更是怒起,攥紧手上的文玩核桃就掷了过去:“云秀秀,你便是日子太好过了,没吃过苦,硬找苦头吃。”
这些年来,他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难不成为的他自己,他一个人在哪不是过,可他的女儿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失了权势又如何能够护住。
一片慈父心,又谁人能明白。两个孩子,都是讨债鬼,一个比一个更不省心。
云瑶不躲不避,神情里尽是豁出去的凛然。
怎料一道高高长长的身影迅速挡在了她身前,云瑶眨了眨眼,仰头望着男人那张面无表情的冷白俊脸,被硬物砸中的痛感在他面上丝毫不曾体现出来,他就像个无坚不摧的战士,泰山崩于眼前依然面不改色。
云瑶提了嗓:“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父亲您教我的,可这会儿,父亲所为,非君子也。”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云廷和眸光更厉,言简意赅:“仲卿,把人带走,别让她在我眼前,看着头疼。”
谢勋低了腰身,附到云瑶耳边,轻声道:“对不住了,夫人,这一遭我也只能当回小人了。”
趁着女子尚在愣神中,谢勋两手箍住纤纤细腰,一个用劲将整个人腾空带起,往自己肩上一搁。伴着云瑶一声惊呼,谢勋不为所动,凌锐如鹰隼的眸掠过早已看呆的连翘,冷声问云瑶闺房在何处,走前带路。
连翘心头止不住地喟叹,姑爷如此威武,如此有魄力,小姐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
到了地方,入得内屋,谢勋才把人放下,这会儿倒是极为贴心,将云瑶搁到她最爱的湘妃竹榻上,还把蓬松的高枕拿过来,垫到了她背后,妥协周到至极。
“得罪岳父,对你并无半点好处。你跑到别家对峙一品国公夫人,却丝毫不落下风,这种底气,是岳父给的,你不得不承认。”在云瑶缓过了神,正要发作之时,谢勋的话有如一盆凉水当头而来,浇了云瑶一个透心凉。
云瑶翻了个身,将整个脑袋埋进枕头里,闷闷不乐。
你们一个个都对,唯有她,做什么都不对。
铺着华美锦缎的案几上,白云香炉袅袅生烟,淡香袭入鼻间,谢勋顿觉通体舒畅。
谢勋坐到了桌边,颇为自在地倒了杯茶水,小抿两口,微眯了双眸,漫不经心地打量自家娇妻生活多年的私密空间。
镶嵌宝石的铜镜,雕刻龙凤呈祥的梳妆台,台上搁着一把看似象牙制成的扇子,还有零零散散的小摆件,一眼望去,珍珠玛瑙琉璃珊瑚不乏其中,随便哪一件,都抵得上寻常百姓好几年的口粮。
谢勋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内心已有定论。
在外刚正不阿,勤俭清廉的首辅大人,果真是个慈父,自己一件衣裳凑合着能穿上好几年,却把女儿宠成了真正的掌上明珠,生在富贵乡,天真不知愁,一腔过了头的正义感,爱憎太过分明,慧极,也亦伤。
一杯茶水入腹,润过了嗓子,谢勋望向仍把脸闷在枕头也不怕把自己憋死的娇妻,心下一叹,起身走过去,使了点劲将枕头抽走。
云瑶反应平平,转了个身,对着窗,就是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