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丢下战报,闭目说了声“好”。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楚从骨髓里泛上来,令他的面颊抽搐片刻,眼眶温热一阵,又被折迭成窄小的愧疚塞进心里。顺帝平静地躺在榻上,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陛下,梁国公求见。”
“朕不欲加诛其女,让他回去吧。”
“是。”
不一会儿尖声又起,“陛下,武威郡公前来问安。”
“让周洛即刻出宫,多停留一刻,朕就削了他的爵,罢了他的官!”
“是,”太监弯腰退出寝宫,很快又匆匆返回,“陛下,淑妃携皇长子前来问安。”
“不见!”茶杯“嘭”的一声砸碎在地,李鼎翻身坐起,“太子刚死,她就要带李元来耀武扬威了?如此蠢笨轻狂、不识大体,怎配做将来的一国之母?”
太监匍匐在地磕头如捣,满口念着“陛下息怒”,却令陛下更加烦躁。“滚出去吧——慢着,”李鼎叫住他,“告诉李元,就算太子死了,他也只是皇次子,叫他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好生读书、习武方是正道!”
“是。”
“回来,”那名太监已退至门槛处,又被罕见如此优柔寡断的皇帝叫回榻前,“传旨礼政部,叫他们拟定太子葬礼的规格,限明日前报上来,朕要亲自裁夺。”
马车猝然停下时,江颢捏紧了手中的书信。车厢寒凉,四壁都像是结了冰霜,外面的谈话声隐约微弱,内部的呼吸声更无可闻,双方都默契地压抑着音量,生怕不小心将冰震碎下来,砸破各自的最后一线希望。宣使四人在静默中面面相觑,待听闻一众马蹄远去,车轮又辘辘转动起来,江颢立刻掀开窗帘,焦急问向送伴的京山伯陈靖和礼政部主客司从事孙修,“发生了什么事情?”
并没有人回答他。
陈靖是行伍之人,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孙修饱读圣贤书,却从未听闻过如此惨烈的离经叛道之事,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场联宣还是联景的政见之争,如何激化到子弄父兵、拼死一搏的地步?一夜之间,高启引兵赴京的传闻席卷京师,陛下轻信谣言,故而急调兵马,下旨缉拿“幕后主使”太子。太子既忿且惧,迫而兴兵,闹了场尸骸枕藉、血流成河后终于事败身死——因果分明,毫无可疑之处,可为何又那样蹊跷,偏偏赶上结盟初成却未付诸实践的时刻?稍早一时,则和议未定,作为朝中亲宣一派的太子依旧举足轻重,稍晚一时,待双方调集兵马,协同开战,擅动太子又将引起宣方猜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堂而皇之地用一则谣言将太子逼入绝境,既告知宣使此乃顺朝内政,与两国和盟毫无干系,又借保护之名催促他们启程,断绝太子向别国求助的机会。当真是一招绝世妙棋!如此心思缜密又胆大包天的人物,谎报军情的事做得,诬告谋反的事难道就做不得吗?二十三日夜叩宫门的人在他们的指使下向皇帝告变,揭开了以“莫须有”冤杀储君的序幕,周洛和孙立言的党羽各自站在皇子李元、李贞的背后,就连太子妃也为求自保入宫告发。全天下的人中,又有谁会允许太子调查出事件的真相?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自太子返回长安,就没有人想让他活!
不,自高皇后仙逝,太子出镇榆林,他的羽翼被偏心的父皇一根根翦除后,就没有人想让他活!
原来一张扑杀太子的罗网早已织就,而他孙修也是其中一员!
猛烈的寒风批颊而过,众人纷纷掩面缩颈。孙修任身体与思绪在马背上颠簸,突然向风刀张开口舌,用沙哑的声音唱道,“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孙老鬼,你发什么疯!”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我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孙修一唱三咽,愧疚的泪水在满脸沟壑里纵横。他本是礼政部最不起眼的文吏,因受太子赏识,得以改吏为官、升任主客司从事。为报恩主知遇,他合该恪尽职守,推行“联宣抗景”之政矢志不渝。谁料自太子受遣出京,庙堂风向陡转,同根同源,言称“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宣朝,忽而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仇雠;胡虏异类,言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注12)”的景朝,一转又变成愿与登坛歃盟、交分天下的上宾。孙修并非骨鲠之人,他失去了太子的依靠,不得不在武威郡公周洛与凤翔节度使纪晃的要挟下背叛前衷……那夜席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支冷箭擦过孙修的胸膛,射向时空的荒原。它从延明门的上方飞出,直接洞穿了太子的心脏!
是他的懦弱和背叛害死了太子!纵有百身,如何可赎!
孙修嚎啕大哭,不知是哭太子,还是哭自己,不知是为太子的英年早逝、含冤而终而哭,还是为自己的柔懦无能、为虎作伥而哭——也许还会为陛下而哭,哭他为何是非不分,自毁长城……记忆中的光影与眼前的景致虚实相迭,忽有一瞬交感:太子身骑骏马,正遥指江山,与车中的宣使谈笑风生,而他孙修,合该死于宫门之下!
“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注13)!”
陈靖听不懂他在吟唱什么,却也跟着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