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送达后,顺帝以“拱卫京师”之名召回禁军。护从使团的兵马,便只剩下李亨躬自挑选的亲随——这不是天子的苛待,而是他最后的仁慈。
江颢不等抵达下一处驿站,当即从还没停稳的马车上跳将下来。他在层迭堆积的国礼中搜寻,很快找到了李亨信上所说的红漆描金龙凤呈祥纹衣箱,“请把此箱打开!”
护卫面露迟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开它做什么?”
江颢一把推开护卫,抽出袖中匕首向捆扎的麻绳割去,孙修赶忙拦到他的身前,“江编修息怒!国礼事关两朝盟好,未至陛前,不宜启封检视,何况荒郊野岭,匪寇猖集,国礼旦夕有失,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我有贵朝太子遗命,即刻打开此箱!”
江颢的态度从未如此强硬。孙修的目光瑟缩一下,忘记去辨别对方手中书信的真伪。他背手走向马车前方,权当对此事毫不知情。待卫兵解开绳索,解封开箱,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惊愕失声。
箱底和四周铺着大红锦被,小小的李默躺在中央。他的双手与双脚绑着棉布,嘴里塞着湿漉漉的手帕,冷风不停灌进来,他便安静地蜷起身子,既不乱动,也不哭闹。江颢含泪抱起全身冻得通红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帮他解去束缚。然而李默毫无回应,只是安静地看向长安的方向,不知是依旧履行着向爹爹的保证,还是早已被北风吹得神志昏沉。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右手紧紧捏着一支风车,那是爹爹给他买的最后一样玩具。
沉寂多年的系园,倏忽响起朔管胡琴之声。
“本朝祖立国之初,殿中韶乐悉用北曲,驯至嘉靖以后,竹枝水调盛遍四方,北曲倒如广陵散一般,渐至湮没无闻了,”台上的老伶歌喉苍哑,和着北调弦索,唱“尘满征衣,叹飘零一身客寄(注14)”,陈公明轻掸袖口,慨叹道,“可见宣人之忘北方者,甚早于南渡。教坊群优耽唱江南之乐时,谁复洒新亭之泪?”
“宗主爷(注15)博闻强识,心忧社稷,是我等万万所不及。小的们做了一辈子的奴婢,心里就只想着如何伺候好皇爷,那些个国家大事,却是完全不省得的。”
陈公明看向下首一脸谄谀之色、不住点头哈腰的秉笔太监彭简,在心里冷笑一声,“尔等乃潜邸旧人,却能不居从龙之功,仍安心给人当牛做马,真是难得,”他满意地看到对方面色微变,“在下便无这般好运,自小进得宫来,接连侍奉过自万历至隆武共六朝天子。回身想去,真如秦楼枕上的南柯一梦。旧恩远离新客至,人间岁月如流水。待到人老珠黄、容颜不再,便是掩门闭户、退位让贤之时了。”
“倘若宗主爷这样的人物也要如此自比,那我等可是连她们房里倒去的香灰都不及了。何况朝中倚为栋梁的几朝元老,哪个不是迎来送往——”
彭简自知言语有失,急忙住了嘴。却见陈公明神色如常,额头轻点,“说得不错。昔日弘光帝营造系园,特地于湖心设此戏台。所邀演者,仙圣帝王,文官武将,农夫商匠,痴男怨女,不一而足,每有阁老内臣陪侍左右,进奏紧要本章。先帝侧耳听之,常答以戏中之语——其素好戏剧如此。及至临终之际,先帝病势沉重已不能起,仍命内官搬移龙榻至此,点了最后一出《楚襄王阳台入梦》,”他嗤笑道,“‘岁事悠悠转毂,世路纷纷覆鹿,人醉我何醒,莫待黄粱先熟(注16)’,彼以高唐梦去,烟消火灭,可看戏之人恒有,戏台又何时空过?江山代代无穷已,一姓之兴替甚短,国家之运祚何长。断根之木,纵复干植崔嵬,华叶蓊郁,必归于槁亡。我只盼有狂风暴雨将其更速摧落(注17),再栽新树支撑苍穹!”
“宗主爷一番宏论,着实是……见人所不能见,言人所不敢言,”彭简岂听不出公明话中的大逆不道,支臂起身倒像是要落荒而逃,“天色已晚,我等还须回宫当值。敢请宗主爷恕罪,小的们这就告辞了……”
“且再饮一杯酒吧,”陈公明举杯环敬一圈,移到嘴边小啜一口,彭简便不得不领手下将面前杯盏一饮而尽,“汝等欲往南去,此事瞒不过我。昔成济为主弑君,寻被夷灭三族。今日尔等处境,何相似于成氏?大厦将倾,无干蝼蚁,不若在此饮酒,也能省却如许奔波劳顿之苦。”话毕,又敬一轮。
自弘光帝驾崩,江永力排众议,迎立唐王林新梓为君,朝堂诸公,不少心谤腹非,及至民间,更是众口嚣然:林新梓的唐王之位上溯高皇帝中看见江流之名,新梓即刻召见江永,要求他致信胞弟,管束部下,勿违朝廷之衷。见璐王又池在朝野沸腾之际无所表态,新梓竟亲笔覆书,言自己“继承大统,得内外文武群臣公推,孝懿皇太后首肯,在万古自有至公,岂一二佞舌可以颠倒”,并称北伐在即,“凡高皇帝子孙吏民,咸当尽力,脱有异心,即自绝于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彼时璐王身边恰有打算联络东南各省、图谋割据的官吏,又池正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此信,以为事情败露,竟在惊恐万状中悬梁自尽。自此,璐王绝嗣,国除,百姓悯之,而朝廷的声望也因之大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