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我想那不是艾伦的作风……你在瑞士和他打过交道,觉得他像个赌徒吗?”
“很像。”想起当年差点刺杀海森堡教授的往事,斯文森心有余悸,“艾伦·杜勒斯毫无疑问会在我们这个时代出人头地,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在针对纳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艾伦·杜勒斯这样的人就准备腾出手来对付我们的盟友了?”
“战争不是关键,艾伦·杜勒斯在意的是能从战争中捞到什么。混乱是他的阶梯。”希尔维娅现在更明白为什么她会被派到德国来了,“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能听到关于他和他的‘日出行动’的新闻,人们称赞他摧毁了阿尔卑斯山的‘纳粹堡垒’,拯救了成千上百万的性命。”
斯文森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斯文森,没有什么阿尔卑斯山的‘纳粹堡垒’,没有什么成千上百万的性命,这些都是谎话。”
希尔维娅叹了口气,她已经意识到,她让艾伦·杜勒斯一个人站在了聚光灯下,他可以大肆宣扬自己的功绩,从而为自己捞到足够的政治资本:
“北意大利的德军投降只比整个德国的德军早了六天,至于纳粹的堡垒政策,那只是戈培尔的宣传策略……那压根就不存在。所拯救的生命中还要包括希姆莱的参谋长卡尔·沃尔夫这样臭名昭着的战犯。斯文森,你还不明白吗?让战争结束的不是‘日出行动’,而是战争本身已经失败了。”
斯文森叹了口气,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他感到一阵由衷的痛苦。对于他来说,明斯克、娘子关和考文垂所遭受的痛苦是相同的,那些为反对法西斯而战的人们都是他的战友。在头顶的星空开始腾挪翻转的时候,他低声问希尔维娅:
“你听过零和博弈吗?”-
希尔维娅摇了摇头。
“有一次,我和我的室友,一个叫费曼的物理系博士一起去参加量子物理学的学术讲座。在一位教授还没有讲完的时候,就有人打断了他,告诉他这个物理发现对国家安全有威胁,不应该公开发表。”
斯文森低下头:“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发现,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听完。之后这样的讲座也越来越少了。在数年前,量子物理学刚刚诞生的时候,科学家们还像兄弟一样互相交流,哪怕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也隶属于不同的实验室。”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导师冯·诺依曼教授,他告诉我,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争端像是一个零和博弈。就像国际象棋,在一项游戏中,游戏者有输有赢,一方所赢正是另一方所输,而游戏的总成绩永远为零。现在,一个对手被消灭了,新的对手坐在了对面。就是这样……游戏永不停止。”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希尔维娅的肩:“一两个间谍或者赌徒并不能够改变历史的进程。世界这样变化,只是因为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希尔维娅一时找不到语言来辩驳这句话,斯文森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在他眼中的世界遵循某些客观的真理运行,但她总觉得这句话不对——难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混乱和无序,人类存在的原因是为了自相残杀吗?
他们俩各自沉默地在星空下散去,之后忙碌的工作让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提起这些话题,在长时间的奔波之后,他们最终在黑欣根和古德斯密特教授会和。
“你们看到那座城堡了吗?”希尔维娅抬起手给他们指峭壁上的城堡,“这个地方是霍亨索伦家族的起兴之地。”
“看起来,纳粹挑选核试验室的时候还考虑到了神秘学因素。”斯文森随口开着玩笑,他们都听过那个有趣的故事,当罗斯福去世的消息传到纳粹德国时,希特勒为之振奋,他认为,七年战争时腓特烈二世遇到的奇迹将在他自己身上上演。
古德斯密特教授瞪了他一眼:“根据军人们的汇报,纳粹的核试验室就在那座小教堂下,我们已经去翻过了,没有发现海森堡的踪迹,连档案资料都不剩多少……他们说,党卫队在撤退之前销毁过这里的资料。”
希尔维娅合上手中海森堡教授的资料,要来了一张地图:“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海森堡教授的家离这里没有多远……十几公里,甚至可以骑自行车去。”
他们确实在海森堡教授的家发现了这位科学家,他和家人们待在一起,见到他们的到来,并没有觉得非常惊讶。他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握了握古德斯密特教授的手:“你觉得德国怎么样?”
“很美丽。”古德斯密特教授回答道,“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海森堡把客人们介绍给他的妻子,希尔维娅注意到,在壁橱上摆着一张合照,上面是古德斯密特教授和海森堡本人。她小声示意斯文森注意:“亲切友好的物理学家大家庭。”
斯文森笑了一下,他们站在教授们身后,听教授们互相寒暄,直到海森堡收拾好东西,和家人们告别,走出屋子的时候,海森堡低声问古德斯密特:“他们会把我送到哪儿去?”
“目前为止,不知道。”古德斯密特迟疑地看了斯文森一眼:“或许我们年轻的博士知道?”
海森堡的目光才第一次落到这位年轻人身上,他迟疑地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我是不是和您见过面?”
显然,斯文森博士离老成的间谍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涨红了脸,用德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曾经在瑞士和您见过一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