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只好杀了他。”公子衷怔怔道:“我杀了自己的老师……”
他的脸上闪过了太多东西,一时间都无从出口。
“不必说了,寡人懂。”刘枢的眼中有一抹怅然一晃而过。
杀死恩师的感觉,她懂。
八年前归氏满门抄斩的判决,不也是以王命的名义下达的吗——哪怕她一无所知。那样的痛,那样的无力,那样的绝望,比公子衷杀掉太傅还要伤人千倍。
她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却不喝侍女端来的温水,而是又饮下一口烈酒,喉头火辣辣的苦涩,攥紧手指,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疼痛传来。
她似乎想叫自己忘记那段过往,也更像是想叫自己铭记那段过往。
平复片刻,刘枢道:“寡人只是不解,你为何不向郧王解释呢?即便他不会听,也好过你默认下这份罪名。”
“我不能这么做。”公子衷摇头,“我父王年纪大了,只有羌姬能叫他欢心,若没有羌姬的陪伴,他老人家便寝食难安。我若辩解,就算父王不相信我,羌姬也会因为风言风语而获罪,远离父王。父王本就不喜我,这么一来,就更没法欢乐了吧。”
“呵,你还真是守志以愉父啊。”刘枢道,不知道是叹他的傻,还是叹他的悲。“那个向郧王谏言让你去蒲城的臣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杜款。”公子衷答道:“王上问他干什么?他并不重要。”
刘枢冷冷道:“他当然重要。假如寡人是你,待回到金砂王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杀杜款,第二件事,再杀羌姬,第三件,杀公子鹤松!”
她这么一句话冒出来,语气不重,却叫公子衷后颈感到一阵凉意。他抬眼看去,却见汉王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您……没有喝醉?”公子衷舌头险些打结,虽然刘枢比他年纪还小,但是她偶尔透出的气势却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刘枢一笑,似是而非的道:“该醉的时候,寡人也可以醉。”
她淡淡看向公子衷,“子诚的故事讲完了,我们该谈谈条件了。”
没错,去岁留下公子衷的时候,他们就约定了条件的。
公子衷那时候刚刚九死一生逃来汉国,刘枢曾问他想要什么,他最想要的是查明真相,于是刘枢大方的给予了他资助,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
训练有素的间谍被一波一波的派往郧国,查清事情的底细,因此公子衷才得以知道了很多他曾经不知道的事情,例如羌姬对郧王吹过的耳边风,再例如羌姬的心腹大臣都有谁,例如他是如何被一步一步设计,踩入陷阱的……
而刘枢对这些信息从不过问,直到今日。
也正因为刘枢的慷慨资助,公子衷才会说出那句“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公子衷明白,刘枢若是想知道,无论他说不说,她都能知道的,但是她想听听他怎么说。
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态度,往往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
公子衷隐隐的感觉到,眼前的年轻王者是比自己的父王还棋高一着的人物,也比自己原先想的要复杂。
在这一年中,汉王待他极好,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到郧国去。
“王上,我的心愿已了,再无他求,请您说出您的条件吧,若能做到,我决不食言。”
刘枢道:“寡人的条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送子诚回郧国去。”
公子衷的后背又渗出汗来,“请王上原谅,只有这一条,我做不到。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刘枢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干笑两声,道:“子诚是在做梦吗?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有机会做普通人?”
公子衷沉默。
刘枢又道:“听君一席话,寡人感觉你似乎并不是很讨厌你的父王。”
公子衷道:“我父王只是被奸人蒙蔽双眼而已……”
“谬矣!”
刘枢轻轻打断他:“若不是他给奸人机会,奸人如何能得逞?若非他情愿沉迷巧言令色,羌姬又如何能近身?不要为他找理由了,子诚,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公子衷又是沉默。
刘枢淡淡看向公子衷,问道:“怎么样?寡人的提议,子诚何时接受?”
好霸道的态度。刘枢没有问他接不接受,而是直接问他何时接受。
公子衷不得不说话了:“可是……据我所知,若无相国同意,王上也很难将我送回郧国。”
在汉国一年,他也略微看清了一点形势,这汉国并非汉王一人说了算,君权与相权势如水火,汉王很难单独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