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日子不见,他人又瘦了一圈,颧骨变得明显,眼眶往里微陷,琥珀色瞳孔也比之前更加红了一圈,像是几天没睡好觉,血丝全都浮涌上来。绣满各种尊贵纹样的朱玄婚服穿在他身上,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憔悴,显然还未完全从之前的病气中完全恢复过来。
可一瞧见她,他双眼还是绽出了她熟悉的笑,翻身从胡床上下来,“你怎的来了?仪典还未开始,这样乱跑,也不怕被人取笑,说你已经迫不及待要来嫁给我?”
沈盈缺没有回答,低头盯着自己翘头履上的海珠瞧。
身上的积雪随室内蒸腾的暖气融化,碎发被打湿,狼狈地蜿蜒在颊边,新裁好的、寸缕寸金的婚服也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她身上,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子勾勒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将她折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眉心紧皱,快步奔至她面前,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将她拉到博山炉旁边,跽坐下来取暖,眼神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等殿门关阖的声音传进来,才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莫怕,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摆平。告诉我,好不好?”
沈盈缺僵硬地抬起头看他,眼神空洞,像一只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很想咬住面前人的脖子,将他碎尸万段,却只是听见自己用干哑的嗓音,绝望地说:“蹊儿……死了……”
萧妄一愣,似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茫然看着她。
沈盈缺顿时怒从心起,两手用力钳住他两侧的肩膀,发了疯似的拼命摇晃,“蹊儿死了!蹊儿死了!是你害死了他,都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骤然一低头,她猛地咬在他肩上,用尽全身力气,把所有怨恨和痛苦统统宣泄在这寸许之地,隔着数层衣料,依旧很快尝到血腥,气味浓得勾起她腹内一阵胃逆。
她不得不松开他,撑着地面干呕起来。
萧妄从深刻的痛意中醒过神,顾不上还在淌血的肩膀,俯身急忙先去扶她,“阿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医侍?”
沈盈缺胃里仍旧翻江倒海,却还是坚持推开他,厌恶地吼道:“滚,不用你管。”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起外面的注意,适才退下的几个内侍匆匆跑进来,叫面前的狼狈景象吓了一跳,想上前搀扶,被萧妄瞪了一眼,又讪讪收回手,躬身退了出去,只在关门前担忧地望了他们一眼。
萧妄从地上起来,见沈盈缺还撑坐在地上,脸上发白,身形轻颤,忙要上前把她扶起来,又怕她拒绝,就这样伸着两只手僵在她身旁。
良久,他轻声道:“你先别激动,这事恐怕另有蹊跷。倘若蹊儿当真出事,我身为皇帝,为何会不知道?且这消息还是在咱们大婚这天送来,少不得是有心人有意编排,想离间你我的感情,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盈缺冷笑,“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将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仍旧让蹊儿从军上阵,跟你一块去北伐了?”
萧妄一噎,目光有片刻躲闪。
沈盈缺脸上讥诮更甚,“萧忌浮,这便是你说的‘待我好’?你口中究竟还有几句实话?!”
萧妄忙道:“我承认这事我的确没有跟你说实话,但我也是为你阿弟考虑,他坚持要参加北伐,如何也不肯退出,还放话说,如果我不肯带他一块去,他便跟着大军自己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是爬也要爬过去和羯人厮杀。”
“我怕留他一个人在外头,会闹出什么事,索性答应下来,一路上只让他去负责清点粮草,从不敢派他上前线,还专门派人盯着,就是怕他出事,你会担心。这次得胜回京,也是他执意要留在青州,不肯回来,怕你知道后会责备于他。我也给足了护卫,保证他的安全,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哪怕万军压境,也能撕出一道口子,救他出来,不可能会有事。兴许只是谣传,蹊儿并没有出事,还未证实之前,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沈盈缺一把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瞪他。
“到这节骨眼上,你还打算继续骗我,是吗?那是我弟弟,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是你手里不通感情的剑,可以任你摆布。这种时候还能这般冷漠无情,难怪连你生母都不喜欢你!”
萧妄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痛,踉跄着往后跌退,站定后,又攥住她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拉到自己面前,怒目瞪视,银牙深咬,似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两块肉。
“我不得我生母喜欢?呵,没错,我的确不得她喜欢,是我不好,是我活该!那你呢?你又有多么高尚?”
“你阿父阿母为救落凤城百姓而死,你阿弟比你年幼,尚有几分血性,知道何为苟且偷生,何为虽死犹荣,这么多年一直不忘卧薪尝胆磨砺自己,只待将来能亲自上阵杀敌,为他们报仇雪恨。而你呢?除了躲在深宫里享受荣华,埋怨别人不顾安危盲目上阵拼杀,为自己逝去的感情顾影自怜,将我当成那人的替代,好慰藉你那颗受伤的心,你还会什么?”
“沈盈缺,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算什么?!”
沈盈缺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心头更是被刺得没有一块好皮。
为何苟且偷生,何为虽死犹荣,她身为将门之女,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她能做什么?上不了阵,杀不了敌,连上朝和那些主和派的大臣辩论,坚决推进北伐进程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到,只能守在深宫里头,看花开,数花落,和一群目光短浅的女娘扯头花,就因为她是个女子!
可是她担心自己的弟弟有错吗?
怕他行事莽撞,会害了自己,这有错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她说话,非要隐瞒?在他心里,她沈盈缺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大局之念的蠢人,给他的亲亲表妹提鞋都不配,是吗?
“萧妄,我真恨不能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唰——”
一道寒光自袖底闪现。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匕首就已插在萧妄胸前,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将那片衣料染成深红。而他眼底的错愕和痛楚,更是比衣上的鲜血还刺目。
“不、不是……我不想……”
沈盈缺脑袋一阵眩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噗通”瘫t?坐在地上,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泪水决堤般淌下。
以为他会暴怒,以为他马上就会唤人,将她这弑君的狂徒拖出去凌迟处死。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她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