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喜欢同人开玩笑。他们最终还是爱上了对方,比当初我母亲和那个人的感情来得还要浓烈,还要无可自拔。”
“你大约都不敢相信,我最开始也不敢相信,我父亲那样一个在军营里头摸爬滚打惯了、根本不懂风花雪月的糙汉,居然会为了给我母亲一个生辰惊喜,大冷天跑去山里抓萤火虫,差点叫雪崩给埋了。”
“汤泉行宫里那棵系满红笺的凤凰树,也是他专门从落凤城移栽过来的。就因为母亲有天偶然说起落凤城关于凤凰神女的传说,也想种一棵,给自己做庇护。甚至连行宫本身,也是父亲特地拿自己的战功,跟皇祖父换来的。树上的红笺也是他亲手所挂,每一张都是。说来也是有趣,一个自小拿起书本就头疼不已的人,为了母亲,居然硬生生强迫自己坐下来,开始学吟诗,开始学作画,又拿自己的诗、自己的画,亲手将红笺一张张填满。”
“成婚第六年,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给他取名叫做‘桓’,萧桓,取‘成双而立,不离不弃’之意。上回在京口别院,你无意间闯入的那间旧屋,就是他从前燕居之所。”
“故事听到这里还挺美好的,是不是?倘若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来换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人世间安然无恙。”
沈盈缺的心骤然揪紧,下意识喝道:“不许胡说!”
萧妄轻笑,调整了下姿势,将她搂得更紧,“后来,大约是他们过得实在太幸福,那个人也吃了味,生出了嫉妒,嫉妒又导致怨毒,哪怕他已经坐上皇位,也不能叫他感到丝毫满足。”
“借着一次春猎,他假装醉酒,又找上了我母亲,想同她再续前缘。可那时候,母亲满心满眼都只有我父亲,哪里还会再搭理他?她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不说,还反口警告他,若是他再敢对她无礼,她不介意撕破脸,让他在百姓们心中圣洁无瑕的明君形象彻底毁灭。他也算是自食恶果,活该了,是不是?”
沈盈缺抿着唇,没有回答。
萧妄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母亲还是太天真,以为那个人还会像从前一样包容她所有任性的行为。怎知人心易变,尤其是坐上那个位子之后。就在萧桓九岁那年,父亲奉命北上迎战羯军的时候,母亲带萧桓来汤泉行宫避暑,给他庆贺生辰。孰料一上山,就被那人绑了,再然后……”
他用力攥紧拳,声音哽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把话接下去:“萧桓不幸坠崖,永远沉眠于他九岁生辰那天。而我也在那一天,悄然来到我母亲腹中。而我母亲……”
“不要再说了!”
沈盈缺尖叫着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脖子,努力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只会一个劲地颤抖,流泪,最后只能生硬地扯开话题,“然后呢?他就给你父亲下了毒,也给你下了毒,是吗?”
萧妄笑了笑,道:“还没那么快,但是也差不多。”
“他做出那等无耻之事后,还没打算放过我母亲,琢磨出了一个假死的借口,想将我母亲藏起来。好在父亲留了一个心眼,没有上他的当。只是当他找到我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再想将孩子打掉,只怕她也会有危险。为了母亲的名声,和朝堂的稳定,父亲选择息事宁人,认下我这个儿子,将事情遮盖过去。母亲几次想把我打掉,都是他拦着的。”
“自那以后,他们兄弟二人彻底决裂。父亲带着母亲来到京口,再没踏足过都城。他怕母亲情绪激动,不肯留下我,也没再找他们的麻烦。当时我们都以为,事情总算可以消停。直到后来,月夫人……也就是你母亲,在我父亲一次中箭昏迷后,查出他中了七情谶之毒,我们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坏起来,是根本没有底线的。”
沈盈缺眼底露出几分复杂之色,“外间都传,那毒出自北夏,或者西域,其实都不然……那是萧室皇族才有的毒,对吗?”
萧妄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真要论起源头,还真说不好它是打哪里来的。但自大乾建朝以后,那毒便一直深藏于萧室宫廷,帮助他们解决一些不方便在明面上解决的人,解药也自然在皇室手中。直到百年前胡乱之祸,朝廷南渡,许多宝贝都遗落江北,那毒和解毒之药才没了踪迹。若不是那人骤然拿出来用,大家都以为,那阴毒的方子早已绝迹。”
“所以解药其实是真有的,是吗?”沈盈缺眼里放出光,“也许就在宫廷里头,跟那制毒的方子摆在一块,只是大家都不知道。”
“这想法确实不错,但……”萧妄遗憾地摇了摇头,“解药的方子的确已经不见了。那人亲口告诉我的。”
沈盈缺瞪圆眼睛,不敢相信。
萧妄苦笑了下,继续道:“十三年前,父亲剧毒入骨,命至穷途。为了让那人安心,护我和母亲无恙,他选择自尽在了汤泉行宫那座断崖小院里,并命我亲自割下他头颅,交予那人。”
“可他还是低估了那人的狠绝。进宫进献头颅那天,他问我可愿做回他的儿子,只要我点头,他便让我成为东宫的主人,继承他身后的位子。否则,就将也赐我一杯,那将父亲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剧毒。”
“所以你宁愿选择喝下那毒药,也不肯如他的愿,是不是?”沈盈缺从他怀里离开,抚着他脸颊,轻声问。
萧妄蹭着她柔软温暖的掌心,轻轻点了点头,“是不是很傻?”
“不。”
沈盈缺摇头,牢牢捧住他的脸,不准他低头,也不准他躲闪。自己也更不会避让,径直注视着他的眼睛,眼底含泪,目光却认真而笃定。
“你一点也不傻。什么样的出身,不是你能选的,但你能决定自己将来做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过去的萧忌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看见他为了护卫京口的百姓,宁可冒着再次被皇族驱逐的危险,也要站出来和敌人拼杀;为了帮烂柯山下一户毫不相关的佃农,他能赌上自己,公然和那些只手遮天的权贵在朝堂上叫板;三吴一带瘟疫肆虐,他明明可以稳坐钓鱼台,等自己的两大仇敌都拼得鱼死网破,再坐收渔翁之利,可他为了保护那群饱受疫病折磨的人,还是毅然将消息上报,对他们施以援手。”
“你从来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卑劣肮脏的人,你赤忱纯粹,坦荡干净,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仍旧心怀光明,与人为善,比任何人都配好好活在这人世间,走在这阳光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与你并肩站在一块,我三生有幸。”
萧妄的心骤然缩紧,像是许久不曾被这般沸腾的热血滚烫过,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唯有用力抱紧她,紧到自己都没办法呼吸,才能弥补心中那块缺失不知多久的空白。
*
两人一块躺在床榻上,说了会儿体己话。
沈盈缺又开始犯困,萧妄也因没日没夜的奔波,倦上心来。横竖天色还早,两人索性就这样互相拥抱着,蜷在这张小榻上小憩。
冰雪初融,春光缱绻,隔着小窗都能t?感受到枝头日渐热闹的春意。
萧妄阖眸眯了片刻,便再也睡不着,睁开眼看着怀中娇憨的睡颜,心潮一阵澎湃,像头回出门踏青的孩童,低头轻轻啄了下她微微嘟起的嘴唇,又蹭了蹭她挺翘的鼻尖,犹觉不够,若不是怕吵醒她,他真想多亲一会儿,再亲一会儿,将人含在嘴里去哪儿都带着,再也不和她分开。
怎奈现实总是这般残忍,外头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他暂时还没办法闲下来。
轻轻叹了口气,萧妄小心翼翼地从她脸颊下方抽出自己的胳膊,将她抱到枕头上安置好,确认被子四角都已掖好,冻不着她,案上的安神香也都燃得正好,他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
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看见长廊底下坐着的人——一身素色的衣裙,简单的发饰,脸颊秀丽,五官精致,正是他的表妹,颂惜君。
也不知是不是廊下风太大,她脸带泪痕,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一见到他,便立马背过身去,偷偷擦拭一番。托盘摆在她身旁的美人靠上,置在上头的茶水已经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