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浔已经步出了亭子,雨声淅淅沥沥的,他没有带伞,或许因着急至的风雨才来小亭子避雨。他听见稚陵的声音,低笑了一下,腾了只手将搭在她身上的赤红色披风理了理,刚好能掩住她的脑袋。
稚陵一下子红了脸:“稚陵不识,竟是陛下尊驾,稚陵惶恐,我,雨……雨这样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瞥见他的腰上系了一条朱红色的锦带,而她的这角度,又恰好可见锦带上绣有一枚雪白的裴子。
她直觉是海棠裴子。那片裴子的白线已毛了边,大约是经年旧久,主人又时常抚摸所致。
即墨浔步履未停,说:“姑娘的伤若再不处理,只怕要落下毛病。”他顿了顿,“你,……叫稚陵?——我似在哪里见过你。”
雨声低簌,这处小亭正临一方荷塘,荷塘里枯荷连片,有白鹤掠飞过残荷的影下。雨打残荷,徒听雨声,她却似听见了雨声里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分辨得出,那叹息声里满是怅然遗憾。
“是,裴稚陵,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她低低道。
青年没有回应,让她略微惶恐,生怕是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
至于即墨浔说的“似在哪里见过”,她猛然想起昨夜里的瀛海行廊,心忽然擂鼓般跳得厉害。昨夜瀛海上纯白优昙花次第怒放,星光璀璨,子夜时有虫鸣。
九曲行廊上,白袍青年轻薄了她。
她一想到那蜻蜓点水的轻轻一吻,只觉脸颊又烧了起来,生怕呼吸重了些都能叫人看得出异常,尽量伪装成波澜不惊的模样,却俨然觉得面前这个青年就是昨夜那个青年。
她此时脑子清醒得多了,自然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偌大王宫中能有几个男青年。
但那件事,她还是不要说了比较好,以免这位君尊恼羞成怒。
她摸不准即墨浔的脾气,但她想大约是很好的,能够得到“谦谦君子”评价的君主,怎么也不会小家子气跟那个薄云钿一样。
想到这里,她觉得腿上一阵一阵的疼,在此时的她看来,薄云钿已经妖魔化了,她想到她就有些发抖。
“是太冷了么?”
“啊?”
她不及反应过来,即墨浔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她便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那瞬间她听见了咚咚咚的心跳声,甚至没能够分清是自己的,还是即墨浔的。
她不知即墨浔要带她去哪里,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抱了自己,铁定要负责的吧?
她一时又想起今日的海光盛宴,那么,即墨浔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专门来救她的吧?她自认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这一路分外漫长,即墨浔走的是一条飞架荷塘上的九折玉桥,枯死的荷裴在两边簇拥着,残荷雨声低。
鼻尖萦绕着清冽的松檀气息,和着雨的清新气,分外使人神清气爽。她觉得她此时应该没话找话说点什么,但她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投其所好。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不知太后可满意这个结果?
她心想,能活着就好,她不会贪心。
“裴姑娘是如何伤了的?”
她有些诧异,没想到即墨浔会问,话声就有些支吾:“是,……”
如果觅秀在身边就好了,她铁定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薄云钿的事情抖出来,哪里像她嘴笨,也不知道这位会不会偏袒他表妹。
青年轻轻一笑,如朗月照山岚:“但说无妨,哪怕是权贵世家,也没有关系。”他咬重了“权贵世家”四字,稚陵忽然觉得他是知道什么的。
稚陵故意往他怀里蹭了蹭,觉得是时候发挥一下她的魅力,声音里掺着一抹害怕,说:“其实也,也没有什么。只是稚陵不懂规矩,冲撞了薄小姐。”
她满心期待着莫须有的什么,所以悄悄把头抬起一点点,兜帽微微滑了开,露出来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若是他肯低头看一看就好了。
青年“唔”了一声,却是说道:“董大夫说的裴姑娘,便是你么?这样说来,姑娘本是要做海光盛宴上的献舞的?”
她手指揪起了衣裳,说:“是……”
青年揶揄道:“那姑娘知不知道晋国有一个世代相传的传说?”
这时候天空似乎急掠过一群白鹤,鸣唳于寒霜微雨,即墨浔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一群朱绂紫绶正沿着荷塘边柳荫下栈道匆匆赶来的大臣身上。
为首那个朱袍玉冠的,他隐约认得出正是薄家的五公子薄慎之。
他们终于来了。
稚陵可并不知即墨浔是故意走这条九曲十八弯的路,只觉外头的雨寒气逼人,即墨浔淋了这么久的雨,不晓得身体可有什么要紧,而他方才那句话,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稚陵听过,薄小姐天人之姿,想来,舞跳得也好……。”
即墨浔待她的尾声消弭了,才启唇道:“裴姑娘觉得,孤既知道她做下的恶行,今日还会娶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