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眼时只见一双白底的锦靴停在她的面前,心中便警铃大作。
她低呼一声糟了,难道这大兴宫夜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么?
再抬起头,看见对方伸过来的一片白袖,袖上繁复花纹于霭蓝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沿着袖口一路延展到对方肩头,领口,脖颈,下颔,嘴唇,鼻梁,眼睛。
等对上一双颇显幽深的漆黑的眼睛,且那双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探究和兴趣时,她心里直呼大事不好。
可也几乎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的手腕就已被人重重地扼住,她整个人被迫紧贴身后的红柱,眼前的青年慢慢贴近,最终在距离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下,呼吸相若,四目相对,她听见他轻声唤着,稚陵。
“你回来了么?”
“稚陵?……”
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人际圈,确定以及肯定她是不认得这个男人的,只不过贵人说她名字叫裴稚陵,故而也叫稚陵,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是怎么准确无误地逮上了她的?
按理说以她虽不聪明但也不驽钝的脑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大兴宫里的男青年只有当今晋国的国君即墨浔一位;但她此时已经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西北风,且痛得快要跳海,能记得今夕何夕已经难得,何况是要她动脑子去想面前这小白脸的身份。
青年的举止丝毫没有规矩可言,伸了一指替她理着额头凌乱鬓发,相顾无言般的静默。
瀛海上的优昙花次第怒放,一盏接着一盏,西北刮来凛冽长风,吹得优昙花盏随着海波飘摇,像海上点起的无垠的灯,洁白而璀璨。
青年大约是不满她的沉默,抬手就要抚上她的下巴,眼中浸透了复杂的情绪,“稚陵,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俯身,以不管不顾的任性,温热的唇瓣轻贴上她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稚陵还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察觉到身下一股热流不合时宜地喷薄而出,尴尬的神思令她不知从何得来一股大力,狠狠将面前的青年推开。
青年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踉跄着站稳后,方才那热息扑面、耳鬓厮磨的情景竟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得了无痕迹。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他怅然独立在原地,空气里依然只是瀛海的潮湿气,似乎连刚刚盈满了的稚陵的香息,也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是梦耶?非梦耶?
他并不知晓。
倘若是梦,那也不错,他觉得有这样的美梦才可快慰平生,并决定以后可以经常来此地做做梦。
等瀛海行廊上只余潮水升落、子夜虫鸣,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想,大约每日做梦也是有限额的,只能做一回,这才离去。
稚陵闻言,方才酝酿好的戏全都抛到了脑后,眼睛微微睁大,很不可置信地望着礼服因为一条系带散开即将呈现满盘皆崩的趋势,她懊恼地“哦”了一声,迅速手忙脚乱地去把散开的衣带系起来。
原来她不仅是剥果子皮儿得一丝不苟,系衣带也同样要求严格,非要让蝴蝶结两边垂下来的一样长才肯罢休。
青年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上,宛若温柔地注视着她,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边出声挑衅的诸全。
他不必猜也晓得,诸全此时必然是吹胡子瞪眼,心中把他和眼前的女子一道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外乎是如何不敬,如何可恶,晋国如何礼崩乐坏,再寻思回去一定要向夏天子参他一本。
这样么,正是他所需要的。
等他思虑完后,正瞧见那双纤纤素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捏着一根系带,极限拉扯,她睁大眼睛贴近并左右来回地看,似终于使之端平,才长吁一口气,他估摸着是她大功告成了。
诸全咬牙切齿自不必提,而薄云钿咬牙切齿更甚,她旁边的薄慎之作为名不虚传的眼神很好的人,瞧见他妹妹快要把盛酒的瓷杯捏出裂纹。
这时,殿堂之上,忽又响起即墨浔的声音。
“爱妃说得是,诸全阁下侍奉天子四十载鞠躬尽瘁,一直未有成婚;大约正是如此。孤携爱妃敬阁下一杯。”
王座上的君王含笑看向诸全,语声中也含了许多洋洋喜气,仿佛因为刚刚凝光夫人的那句“诸全是没有喝到喜酒而不满”,就将所有“委屈”一扫而光,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对自己娶的这位夫人真的很是宠爱,对自己的这桩婚事,也非常之满意。
众人望见即墨浔垂眸抬起手斟酒,连抬起的高度,手腕转动的角度,也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他诚然是古玉卓绝般的人物,做这些动作时,都像画儿似的好看。
稚陵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觉得好看的人就是做什么都好看。
侍者将国君亲自斟的喜酒递给诸全的时候,诸全简直脸都绿了,差些拍桌而起。他难不成真是为没喝喜酒而气的不成?晋国的人拿他当什么了?
幸有一边知眼色的亲信按住他的手,低语道:“大人,晋王今日做派与前几日大相径庭,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要说诸全身为天子近臣,也不知是哪里得了那位老眼昏花的夏天子的眼,对他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但其本人却未必有什么高深的眼界。
经过亲信这样提醒,他心里才有了点了悟,便没有立即去发作什么了。诸全接了那樽酒饮下,朝即墨浔的方向略拱了拱手,就算还了礼。
一切似乎并未因这小插曲而混乱,依旧井井有条。
齐国小郡主行过礼后入了座,高昂起头,坐得端正笔直,乍看之下她脊背比在场其他王公贵胄还要挺直些,稚陵目光在她身上不由多停留了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