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永藻冷冷一笑:“嵩祝,我们都知道你关心二爷。但是你的话,吾等不敢认同。皇上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说的话,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可是二爷不识别忠心或者奸猾,身边聚集这么多叛逆的人,如何能继续做太子?”
蓦然张廷玉跪下来哭道:“奴才不是心疼二爷,但这事实在骇人听闻,一旦全揭出去,天家骨肉惨变,书之史册传于后世,……有伤国体和皇上圣明!”
“……”康熙叹息一声趿了鞋下炕来,一边漫步踱着,说道:“张廷玉起来,给朕拟诏书,朕口授,你写!”
张廷玉起身来,内里的中衣已被汗湿得贴在背上,提笔饱饱地蘸墨盯着康熙,听康熙款款一字一顿斟酌着说道:“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其痛改前非,岂知伊从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
诏书写完了,康熙和张廷玉、方苞,一干的大臣们默默注视着那张墨水淋漓的宣纸,久久没有言语。
大雨越下越大,康熙召集来儿子们和六部九卿科道的大臣们,特意来到皇宫乾清门口以示正式。张廷玉当众宣读圣旨。这道旨意很长。前边说,太子为什么第一次被废,后来又为什么重立,朕盼他改恶从善,他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祖宗基业,断不可付于此等小人,……皇二子胤礽终身圈禁,已成了不可更改的铁案了。
圣旨宣读完,众人山呼“万岁”,有位理藩院的老官儿吓得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无人在意。大雨停了,太阳出来,天上的云层却没有散,浑圆的太阳惨白地在空中游动,不时地给天地落下一片日影。众人一身湿透的衣服沐浴阳光山呼万岁。两个太监上前来,默默地打千儿。胤礽沉默,面白如纸,自己摘掉了那象征太子权位的十二颗东珠和紫金冠。侍卫们上前要架起他来,他猛地推开了,自己站起来昂着头朝外走。那一刻,胤礽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抬头,彩虹也出来,天地一片澄明清澈,五彩斑斓。仿佛整个紫禁城的早春上午的太阳和彩虹的光齐聚在他的脸上,一瞬间竟然是那样的明亮姝丽。
王剡、嵩祝等人偏着脸不忍直视,已经是老泪纵横。百官怔怔地目视那道杏黄身影离开,就在众人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康熙的声音再次响起。
“胤祥!”康熙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声音也是冷漠:“四年前,慎行司一个犯人无辜死亡,你可知情?”
一听问到灵答应“死亡”这件事,康熙的话音一落,在场的兄弟们震惊不已。转念一想,听汗阿玛问话的口气,老人家当初试探四哥和鄂尔泰,也猜到其他儿子们可能牵扯其中,但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对灵答应另外做了安置,藏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
胤祥一开始没听明白,有点迟钝地抬头看看康熙,转脸看着他的兄弟们。他的兄弟们有一半别过脸,装作不知情或者无关的样子。等他反应过来瞳孔一缩,不觉心头一颤。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汗阿玛要放在我的身上?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可他转念一想,顿时气的浑身发抖,直直地看向老父亲。
这事儿——当初汗阿玛要试探四哥,四哥没做,我答应四哥没做,就是怕的是出了事让四哥受牵连。如今汗阿玛问话,又是要问罪四哥?!他气的失去理智,更因为兄弟们的薄情怒火中烧,一句:“就是我做的……”冲口就要出来。
可他已经不是和康熙任性置气的胤祥,他也不是因为生气伤心不管不顾的胤祥了。胤祥紧紧地闭紧了嘴巴,憋的自己心口针扎地疼——我绝对不能替老三老八背锅连累四哥!想到这儿,他大声说道:
“回皇父问话,胤祥并不知道哪件事。请汗阿玛示下,这名犯人的死与胤祥有什么关系?”
胤祥对灵答应这件事实话实说,没有义气用事,倒真是做对了。也亏得胤祥真没做过,即使知道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他们操办的,他和任何相关人也都没有接触。底气十足地没认这档子事,要有一点点犹豫了,那看在康熙眼里可就抖搂不清了。
康熙盯着胤祥半响,吩咐道:“刑部已经查清有关流言事情。但如今又出来这件事,押送皇十三子胤祥在府邸中,等侯发落。”
两个侍卫上前,押送胤祥下去,胤祥很快回神,也没害怕,规规矩矩地磕头谢恩,起身转身离开,和他被关押到宗人府的时候一样潇洒的姿态,不,更为洒脱。之前是保住四哥的无怨无悔,以及开心庆幸。如今是心静如水了。
康熙废太子,类似圈禁一般圈禁胤祥在府邸里,大臣们都胆战心惊的。可权利动人心。太子胤礽被而废,一定是没有希望了。新太子!
萧永藻抢第一个站出来,激动的声音都打颤:“启奏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家需要继承人。上次废太子人心惶惶。这次废太子,臣恳请尽快册封新太子。”
“启奏皇上,臣等恳请册封新太子。”大臣们山呼海啸一般地,大殿里宛若波涛汹涌的大海,都在渴望新太子的诞生。
康熙一转脸,看向身边的方苞:“方先生,你熟读史书,自然懂得,历朝历代在立太子这件事上,争斗残杀之多。朕今天再次废掉胤礽,并不心疼。他当不好这个太子。不过话说回来,在本朝当太子,也确实不易。太子是储君,身边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身边很自然地围绕很多人,这些人当然要巴结奉承他。不结党也是党。如今朕看来,谁来当这个太子都当不好,也当不成。”
下面大臣们听明白了。太子和康熙父子情深却变成这样,无非是太子“结党营私”。太子为什么非要结党呢?如今,皇上亲口把这个根本的弊端说出来了。太子本身就是一个党派的领头的,天然的对抗皇权。更有大清开国的柱石是八旗。按祖宗家法,皇上让皇子阿哥们分掌八旗,建牙开府,各设属官。有八旗制度,就必定要有皇子们结党营私的事。皇子们有人手,太子不是更要有人手?要想皇子们在朝中无党,那就要废掉八旗制度。
可是,可是,皇子们争斗皇位的本质决定了,即使废除八旗制度,即使有可能减缓,可前朝养猪一样地养着其他皇子们,不也是有争斗?反正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也是无用的。他们正在想着,康熙又说话了:
“所以,朕不能按以前朝代册封太子的风俗去办,朕已决意不再立太子了。众臣工也不要再谈这件事。”
方苞和张廷玉等大臣们是听明白了,可是真吓到了!不立太子,将来皇上百年后怎么办?心眼实在的马齐最是糊涂,第一个直言:“主子的话奴才们听明白了,可请主子恕臣直言,主子百年之后,天下无主,岂不要大乱吗?”
一听这话,康熙纵声大笑:“哈……马齐,你真是问的可爱。朕问你,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生前没有定下来继承人,他死后,五个儿子争夺王位,把老子的尸体放了百日,以至尸体腐烂,蛆虫都拱出来了。你知道,朕还能不知道吗?可是,立了太子的就保险了吗?你知不知道大唐的玄武门兵变?你知不知道明朝的永乐靖难?”
听康熙把话说得这么严厉,谁还敢再接茬儿呀。过了一会儿,康熙从激动中定下神儿来,又叹了口气说:“唉!朕有二十八个皇子。据朕看,真正豪爽正直,办事用心,只有老十三胤祥一人而已。”说着话,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冠帽,龙脸都是感叹。
大臣们都愣住了。皇上您说什么?不是您刚刚关押十三爷?
张廷玉见机会来了,连忙说:“皇上容臣启奏。据臣看来,十三爷真是有冤枉。臣等也曾听说,十三爷这几年办差有功的,而且十分清廉,从无不法之事,对十三爷的处置是不是——”
康熙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说:“传旨,事情查清楚之前,任何人不许见胤祥。”
康熙此言一出,满殿的人全都惊呆了!
这是真圈禁十三爷了?康熙的话很是模糊,一说关押,一说查明,可加上这么一句不许探望,不就是圈禁?不奉皇上特旨,外边的人不准进去,里边的人不能出来。这是大清对犯法皇亲最严厉的处分啊!十三阿哥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而且皇上正在夸着他,为什么话刚落音,就给他这么重的处分呢?可是,他们瞧着皇上阴沉的脸色,谁也不敢再问,只好下去传旨。
康熙起身临离开前,沉痛地说道:“诸位卿家,用心办差,方是根本。”
所有人都磕头洪声答应着,高喊着:“恭送皇上。”思及因为索额图,一废太子,二废太子引发的朝堂巨变,一个个倒下的亲朋好友们,惧是心有戚戚焉。蓦然王剡对康熙起身离开的背影大喊一声:“皇上,臣有话说!”王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皇上,臣知道太子有不足之处,但都是太子身边的小人为了从龙之功自作主张。臣不服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废太子。萧永藻方苞你们在皇上身边,深受皇恩,不思劝谏皇上保全太子,也是奸佞小人!”
方苞丑陋的面孔在背光处显得越发可怖,眼睛发亮,直直地顶撞回来:“皇上废太子的原因,圣旨里面已经说清楚。你一味保二爷,你扪心自问,为的是公心还是私心?可是一心寻死为了邀取不贰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