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要我重点关注欧洲的思想启蒙,文艺复兴。欧洲的科技人才,莱布尼茨、牛顿等等人,经济发展、作坊等等。文艺复兴从地中海的意大利开始,到法国,再到英国,沙俄……类似春秋战国霸主轮流做,各国圣人轮流出现一样,目前经济发展最好的是英国。英国出现了一大批新型富裕人家,以前并没有“上层中产阶级”,这个特殊的社会团体。以前,当商人看到自己财富的增长达到了乡绅或贵族的水准,他们便售卖了所有商品,在乡下购置地产。但是在如今的英格兰,律师和普通公务员收入最稳定,但是没有多少通过购买地产来彰显自己的资产。城市中产阶级和他们的财富迅速增加。普通人的住处里面光线黯淡,破旧的木板摇摇欲坠,以及颓败的壁炉、地板上的坑洼、破损的陶器和穿着破烂的人们,而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却生活在明亮、干净和整洁的房屋里,享受一切新兴事物。”
“……中产?”康熙喃喃自语。目光放空,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朕大体了解了。你四哥这些年的努力,也要大清有了一大批这样的人。学习,读书,大玻璃窗、琴棋书画、木雕或象牙质的拼图游戏、听戏、唱戏、收藏书籍、镀金框架镜子、地毯、靠垫、窗帘和帷幔、腕表、带钟摆的钟、精美大床……他们不买多多的土地房子,而是重视教育,倾尽全家之力培养孩子进更好的学院,做高级匠人、高级讼师、书办、作坊管理……或者进入官宦的门槛。”
胤祺眼睛一亮:“汗阿玛,四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儿子路过江南,也注意到了一些人的行为模式变化,更有一些年轻人很有思想,出门游玩,一边走一边写书一边教书,不买土地,不做生意,甚至没有子嗣也没关系,儿子听说四哥办学,搞作坊,还搞土地改革?”
“是的。你四哥,恨不得全大清的人都读书识字,财富土地大约平衡分配,人人吃好穿好知书达理。朕之所以答应他的幻想,是因为,……民以食为天,国家也是以农业为根基。大清老百姓要有土地。士绅阶层……如今大清土地兼并还是严重。下一步,是山东和浙江开始土地清查。”
胤祺重重的点头:“儿子大体明白四哥的用意。路易国王之所以造凡尔赛宫,使得贵族们每天吃喝玩乐不操心政务,就是因为他意识到,老贵族们老士绅们,躺在土地上碌碌无为,不劳而获。还不断打压新贵族的产生,中下层没有希望,暴动不断。——都已经是国家的阻碍。”
“只是,汗阿玛,儿子很是担心四哥。路易十四经历过的刺杀无数。”胤祺愁容满面,很是担心他四哥。“汗阿玛,大清的环境对比欧洲不同,要改革,比欧洲困难千万倍,……”
沉默。
压抑的气氛中,胤祺意识到,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或者说他猜到了但他不敢去想。四哥必然是遇到了很多敌对和刺杀。四哥如今生病……
胤祺陷入思考中,身体一晃脸色发白:“汗阿玛,四哥的生病是不是有隐情?”
“……生病没有隐情。但生病的原因,朕不得不打压他。”康熙喃喃自语,身体无力地歪在椅子上,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哀痛。他的眼前是老四一身湿透,晕倒在自己面前的一幕。三天三夜昏迷的病情来势汹汹。他的表情要胤祺克制不住的热泪滚滚。
胤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四哥做了这么多得罪人的事情,汗阿玛要保护他,必然要他低调下去,要人都以为他被打压的没有希望。甚至他都想到,胤祥被关押,也是老父亲顾及废太子后四哥作为年长亲王目标太明显,不得不逼迫他在府邸里不出来。
“汗阿玛,儿子明白。四哥我…他也一定明白汗阿玛的苦心。”一句话出来,胤祺泪流满面。
康熙苦笑地摇头,有时候,他甚至希望,他的老四不要那么懂事体贴,怨恨他,抱怨他,他可能好受一点。
“……路易国王信里也这样说。”康熙沉吟片刻,摇头又点头的叹气:“你说的对。你四哥呀,现在已经是全大清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敌人了。经历刺杀无数——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钱买地买房子躺在土地房子上收租,几千年来深入骨髓,难啊。比欧洲难多了。西班牙帝国落败解体,因为西班牙的贵族们新贵们集体躺在美洲银矿上不劳而获,而东方这片封闭土地上的士绅们……”康熙没有说下去,但是胤祺已经明白。
他作为这片土地上最高地位的士绅的儿子,皇帝的儿子,既得利益者之一,躺在土地上不劳而获的人之一,只有沉默。
康熙坐直身体,端起来茶杯用了一口茶,微微冷掉的茶水流进翻涌生疼情绪激荡的五脏六腑,要他情绪缓和,他沉声道:“你四哥狠心呀。皇家子弟,八旗子弟,士绅们,都是和西班牙贵族们一样慵懒状态。他几次提出来,全民办学、管控士绅们的土地兼并、逼迫士绅们收敛敛财,给中下层子民一些机会……要各行各业都活起来,激活整个国家活力。朕告诉他,难!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就是这样的利益分配模式。”
胤祺听着,沉默地低头,泪水模糊的目光幽幽地望着脚底下的金砖,却只能双手攥紧拳头,挥舞不出去。谁有他四哥一样的狠心,对自己也狠心不捞权利金钱的自制力那?
康熙看他一眼,心里一叹,微微低头,再次用了一口茶,语气幽幽:“你如今回来了,抓紧时间熟悉熟悉目前大清的环境。大清变化很大。你带来的子女侍妾们,也要管好了。有不知道的,去问问胤禟。”
“儿子都明白。四哥要改革,必然对兄弟们严格要求,越是亲近越是严格。儿子一定教育好孩子们,要他们尽快和一家人熟悉起来,孝顺长辈们。”他的声音嗡嗡的,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思绪。“儿子打小儿和四哥亲近,儿子知道。”
康熙听出来了,更是叹息:“朕也没办法。你们四哥就这样脾气。朕的皇庄因为他,也是整治一番,抄家抄出来的贪墨银子几百万两。倒是肥了国库了。”康熙放下茶杯,自嘲地笑。
“上次朕本来要给新生人丁永不加赋,但是你四哥认为,大清的人口已经够多了。即使不控制,也不能大力鼓励生育。重点是教育好老百姓,激活所有人的活力,而不是人人疲于奔命,只为了糊口饭吃,一辈子为了有房子住,有衣服穿。”康熙颇为无奈的样子。
“……四哥当每一个人都是人。”胤祺没有抬头,试图克制情绪,却是嘴里的苦涩蔓延到心尖上。“不是当成牲口一样的人口。”
康熙心头一震,怔怔地看着胤祺,呼吸急促。
这片土地是封闭的土地,他不是欧洲那样外扩型的文化。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和权钱分配本质决定了,老百姓是牲口一样的人口,必须养儿防老养多多的人口。一代又一代。期待有一代人能改换门庭。可即使是士绅,王公贵族、皇家,也逃不出来这个魔咒。要不前朝的皇子们最后都变成猪圈里养的猪吗?当然,对比为了衣食住行奔波的老百姓,能安心做一头被养着的猪,而不是拉磨的驴,地里的牛,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思想启蒙……文艺复兴……”康熙眼睛望着虚空,似乎是迷茫不甘心地站起来,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屋子里只有冬天鹿皮靴落在地砖上的蹭蹭声。胤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脚步声,和路易十四面对法国思想启蒙,不得不赶走新派贵族的无奈,一样的帝王脚步声,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鼻端闻着熏炉里袅袅冒出来的龙涎香的香气。胤祺不知道,他的老父亲,面对大清的变化,会怎么对待这些匠人们新派思想的年轻人们。
良久,良久,康熙的脚步停住了,负手而立站在窗边,望着外头花坛里发芽的玫瑰花,闻着开春尚且寒冷的空气,目光幽深莫测,表情越发沉重:
“这片土地上有人杰,高人多。这些年,因为你四哥做的事情,大清和欧洲的接触,朝堂民间不少人也都有了一定的思想变化,虽然他们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理学、心学,都不足以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朝堂上民间农工商中反而出来一批你四哥的簇拥,……越是反抗他,越是崇拜他……”
“你刚回来,先看着吧。”康熙的一声长叹,宛若开春玫瑰花花木发芽的无声无息。“朕以前,对英吉利叛乱的造反行为很是忌讳。现在呀,也不得不看开了。朕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你四哥身体养好,……”
胤祺的心脏“砰砰”跳,他养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跟前儿,对康熙的脾气最是了解,强势,多疑,开明,宽容,多方面复杂的性格,谁也猜不透这“看看”的意思。他也不敢多问,一抬头,袖子呼噜一把眼泪,鼓起勇气问:“汗阿玛……儿子想去看看四哥,儿子能去看看十三弟吗?”
“去看看你四哥。胤祥,……再等等。”
“哎……”胤祺伤心地答应着,再次泪水满满的眼睛里,只看到康熙酱色的衣袍,压抑克制的朦胧背影。
离开清溪书屋,去宫里给长辈们请安,和皇太后,宜妃抱着哭了两场,听她们说四哥的病情,几个兄弟流放南海,心情越发沉重。
回府安排好带回来的家人们,午饭都没吃拉着三大车给四哥的礼物,直奔他四哥家里——四哥病的昨天宴会都没参加,还要被流放,这要胤祺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四哥。
四爷这些日子说是修养,可接连几个月下来也是真放心不下工部和户部的事情,虽然日子照旧地在府邸里过着,又连接做了几个工部户部的小差事,不时踏着大清官员们敏感害怕的小神经,就这么眼见着迎来了康熙五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