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查探尽量不要打扰老百姓。”四爷缓缓摩擦双掌:“我估计,他们会将目标放在船上。至于天地会方面,还是尽量招安吧。到底是自己人。他们里面,也有不少拒绝外国人招揽,立场坚定的。”
噶礼诧异:“可是他们都是硬骨头榆木脑袋,不接受日本和朝鲜、西洋乃至南海各方势力的好处,也不接受朝廷的好处。”
“因为他们和这片土地一条心。”四爷低声:“你回去后,联系他们,告诉他们,所有深爱这片土地的人,都是大清子民。我们要一致对外。”
听到噶礼的讶异声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在掌心旋转把玩:“你没听错,南下之前,爷和汗阿玛请求了此事。汗阿玛仁慈,虽然还是生气,但到底是答应了。”
和四爷这样对话,噶礼竟是有些紧张,不断偷眼看他。
方是发觉,四爷神情很是倦怠,可却不肯歇息的那种倦怠,双眼穿过一切,似乎一直在看着某处的虚无。
噶礼条件反射地起身,愣了片刻,走到靠墙罗汉床上拿来一个靠枕,大着胆子走到几案后头,放在四爷后背和椅子背之间,道:“四爷累了不妨休息会。”
“爷没时间,有很多事要想。”四爷叠起双手:“将来爷会有很多很多时间休息。”
噶礼也不敢多问,只好跟他一起沉默,商讨推敲沿海新型贪污问题。
去年,江苏布政使一职缺员,张伯行上疏推荐福建布政使李发甲、台湾道陈瑸、前任国子监祭酒余正健,而上折子之前,康熙已将湖北按察使牟钦元提拔就任。牟钦元赴任江苏,张伯行发现问题,弹劾牟钦元将通海盗的罪犯张令涛隐藏官署中,请求逮捕治罪。张令涛的哥哥张元隆住在上海县,造海舱,出入海洋,拥有大量资产,交接豪贵。
赶上刑部下檄文搜缉海盗郑尽心余党,崇明水师捕住一条渔船,此船的主人是福建人,却假冒华亭籍,经过查验船照,知是张元隆所代领。张伯行准备一追到底,当时张令涛在噶礼府内任职,张元隆托病逃避逮捕,案子未结却死于家中。噶礼先前弹劾伯行,曾抓住这件事作为七条罪状之一。正巧上海县百姓顾协一起诉令涛占据他的房屋,另外还有几处水寨窝藏海贼,声称张令涛现在居住在牟钦元官署中。康熙命闽浙总督赫寿调查审理,赫寿庇护张令涛,以通贼事查无实据而上报。
康熙又命张鹏翮及副都御史阿锡鼐调查此案,张鹏翮等奏报张元隆、张令涛都是良民,请求夺去张伯行的官职。康熙命复查,并让张伯行自己陈述。张伯行上疏说:“张元隆通贼,虽然上报已死,然而他财产丰厚,党徒也多,人人可以冒名,处处可已领到执照。张令涛是顾协一首先告发的,如果顾协一举报不实,照例应以诬陷治罪。由于牟钦元庇护,致使此案久悬未决。我作为地方长官,应该在事情刚刚发和时即加以防止,怎能不追究呢?”
事情到此,差不多水落石出。朝廷整顿吏治有了不菲成绩,然贪欲是人的本能之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搜刮百姓,我去走私成吧?于是官商勾连,牟钦元、张元隆、张令涛联合起来,利用官场权利,做海上贸易的“承包商”向下发展商人党羽,上下通联垄断一片港口贸易,甚至走私非法贸易物品火器。
但是此事牵扯太多,康熙也不能一下子全部抓了。更何况这只是大清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官商联合的冰山一角。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再加上几百年来沿海各个家族的私人港口多如牛毛,朝廷不断扩建大型港口,打压收拢私人港口,可实在力不从心。
有私人港口就有无数大型走私。人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什么颜色都有的。张伯行是难得的大清官,他做的没错。康熙既要给这些官员们一个定心丸,稳住他们,又要保全张伯行。四爷知道老父亲为难,噶礼最近协助朝廷稳住沿海官商们,张伯行很是不解愤怒。
四爷右手缓慢地转动菩提佛珠,眼睛微合,眉眼间颇有一股惫懒的风流相。太阳光从窗户外照射出来,落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长长卷翘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鸦羽一般的小阴影,越发显得他五官深邃立体、神清骨正。
“这一年,工部和地方上的匠人们研究一种大型船只有了突破性进展。大清目前的朝廷港口,私家港口,吃水不够的,可能都无法通行。朝廷很快会有命令下达,汗阿玛要全面整改朝廷八大港口。”
四爷的话里带着思考,好似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噶礼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亮得好比初夏天的大太阳。
张伯行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四爷,转头看向噶礼。
噶礼不想搭理张伯行,他已经在思考怎么全力配合这次港口整改。
“四爷,臣有一件事。臣发现,沿海官员士绅们富商们,包括朝廷的盐商铜商等等皇商们,都有转移资产,……也可能不是转移资产,反正都在日本、朝鲜、南海等地方布置起来了,西洋虽然远,但他们也开始涉及了。”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康熙最为难的地方。因为朝廷只要一动弹要抓这些人,可能会有一时的打击效果,可这些人会变成惊弓之鸟,越发地不顾一切贪污各方敛财,越发地积极转移资产,随时逃亡海外,或者干脆要一家人分出来几个出海去经营家族,提前打点海外生活。
但是,有了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超大型配合大船的港口,所有的私家小港口都必将一一退出历史舞台!
至于到时候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会有什么样的贪污走私新型问题,那就是后人的事情了。
噶礼放下压在心口的一件大事,品茶品着糖果,等四爷从思考中回神,睁开了眼睛,粲然笑着露出来一口大白牙问道:“下官斗胆问问,四爷自己那?前段时间,我们隐约听说四爷也有了知心痴情人?”四爷脸色一变,咳嗽一声半晌未再做声,噶礼纳闷,转而问道:“我和张伯行之前去给四福晋、九福晋、十福晋请安,我们看四福晋贤惠端庄,和四爷一样容颜几乎没有变化那。四爷,您可是有什么保养秘诀?”
四爷摇了摇头道:“爷现在不想提这些,说说别的。”静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海洋上,要尽情享受大海的恩赐,我们游水去。”
噶礼和张伯行一起惊呼道:“我们不能拉着四爷游水。”说着脸上又尴尬起来。四爷纳闷地坐了下来:“为何?可是一路奔波身体劳累?”噶礼挠着青瓜脑门,张伯行讨饶一笑,无限哀求。
四爷猛地反应过来,大惊道:“是不是?福晋和你们说起来不要爷游水?爷居然没有想起来。”噶礼笑吟吟地道:“正是那。爷您一贯不擅长女子心事,哪里想得到这些?”四爷笑说:“出海后爷是越发被管束的严格了。幸好刚刚自己偷偷出去玩水了一会儿。”
“臣也是为了一些小爱好,天天和福晋捉迷藏那。”噶礼满脸幸福的笑,他忽然郑重地对四爷道:“四爷,这是大好事那。女子关心一个爷们,才会这样。四爷,听说弘晖阿哥弘时阿哥在选福晋?弘暖阿哥弘暻阿哥也都长大了,四爷,您看看我们董鄂家,可有合适的女孩儿?”四爷黯然苦笑道:“别说爷还没注意弘暖弘暻都长大了呢!就是注意到也不敢随便答应你,八旗阿哥女儿都要参加选秀。”
噶礼笑说:“四爷说的我们明白,我们看好了,和皇上提议等皇上决定。对了,给四爷说件事情之前,我的儿女们孙子孙女们也问过我,说四爷是孤王,还越发低调了,应该和皇上说不结亲。我的一个亲家张鹏翮也问过此事,你猜他和皇上怎么回答?他说‘也就是四爷如今低调的情况,臣等才敢提出来结儿女亲家,将来呀臣一旦退休养老,究竟还能不能够得上结亲还说不准。儿女们担心什么那?他们将来有什么能力大出息站在朝堂那?’”
“正是这个话。”张伯行难得的,和噶礼、张鹏翮这些人有了一点共同语言,无奈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如今不得不想通了。将来呀,他们有吃一碗饭的能力,就吃一碗饭。有吃三碗饭的能力,就吃三碗饭。我们尽心给他们争取,但总归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噶礼可做不到这么“豁达”。再说了,他身为满洲八旗王公贵族董鄂家的人,和书香门第出身的张伯行到底不同。他很有底气和信心,能要后人跟着四爷一系,好好地延续他的风光。
“四爷您不知道,赫寿那老小子,也想着和您结亲那。我知道后,写信大骂了他一通!他还不服气。他跟着八爷,还想要和四爷结亲,一只脚要踏在两条船上,也不怕掉到海里摔死他!……”
四爷静坐未语,胤祥被关押于汗阿玛而言,不过是他的一步棋子,把皇子们对皇位的窥视之心引开;既给老八吃了一颗定心丸,又笼络了老十四;还是个风向标。可却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块巨石,激起重重波浪,要自己痛苦不安。
但看着噶礼张伯行真心结亲的笑颜,怨怪都只能抛开。四爷道:“身份不身份的都罢了。其实最紧要的是孩子们过的幸福。你们自己经历过感情,应该知道婚姻之事最是妙不可言,却又玄之又玄。当然,爷也不阻止孩子们之间来往,这次南下,给孩子尽情结交朋友们。”
噶礼一呆,随即大喜道:“四爷说的是,四爷是我们最敬重的人,我只想着要和四爷两家好上加好,而且四爷的阿哥们定是数一数二的人,我们能结亲,是我们的福气。可却忘了孩子们自己的心思。”他脑袋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要自家的孩子和弘晖阿哥等偶遇,张伯行皱眉想了会道:“那随孩子们。将来若不能结亲,要他们跟着弘晖阿哥一起玩耍,也是有福气的。”脑袋里也在琢磨着,哪个女孩子最有文采,和阿哥爷们以文会友。
四爷心想不管什么都是缘分,父母交好,孩子却不投机的事情也很多,政见不合反目成仇的也有。但不愿再扫噶礼和张伯行的一番心意,遂笑应道:“甚好。希望将来,孩子们之间,就如同我们一样肝胆相照。”噶礼击掌大喜道:“好!”
出行的日子总是过得份外快,不知不觉间夏季已过去。噶礼、张伯行等人和四爷依依相别,每次分别都会疑问此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不过这几个月让四爷彻底对噶礼、张伯行等人放心,江南土地改革完美落幕,山东和浙江土地改革开始。汗阿玛心里的确有权利政治的考虑将噶礼当成一把刀,但他对噶礼的感情也是诚挚的。如今更是“千古君臣佳话”,噶礼不用面对一个男子在权利和以死谢罪之间的选择,君臣之间不存在舍弃或牺牲,因为噶礼对汗阿玛而言,就代表着改革模范。
四爷一行人到达小琉球后,住进了安排好的当地宅子。隔着不远就是福建tai湾巡抚衙门。衙门周围建筑是当年郑氏家族处理政务的豪华园子,四爷这几天偶尔也会到衙门周围转转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