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怜子堂是一间四十多平米的房间,面积不大,但是两层楼的挑高设计和聚拢弥合的穹顶让这里的空间在视觉上被无限拉长,有种灵魂要被吸入无穷高远的天空里的眩晕感,不知不觉间就对周围环境充满了难言的敬畏。
房间里只放置了一尊雕像,大理石雕刻的圣母怀抱着死去的圣子,石像的面容上充满肃穆的哀戚,线条柔和的外衣搭在肩上,露出大片胸膛和臂膀,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胸口,落在死去圣子安详的面容上,圣母侧着脸庞,想要朝天呼告,又无法将视线从孩子的脸上移开,凝固的姿态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光|裸圆润的手臂抱着圣子的上半身,整个身体都被带着向下倾倒。
脱去圣母的桂冠,环抱着儿子的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痛苦至极的母亲用那双没有瞳孔的苍白眼珠凝视着每一个停留在雕像旁的人,于是所有观看者都能从那双眼睛里体会到扑面而来的极致哀恸。
这尊出自文艺复兴时期雕刻大师之手的作品原本是卢浮宫的藏品,在喜爱奢靡的夏尔一世即位后,被国王以“艺术风格不适合欢乐活泼的卢浮宫”为由赠送给了圣母大教堂,圣母大教堂为此专门修建了这间圣母怜子堂用以存放这尊圣母怜子像。
艾利亚诺拉借着陌生神父手里提灯的光亮踏进这个房间,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下周围。
除了圣母怜子像,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墙上的壁画经过时光的洗礼,早就变得色泽暗沉,贴合大教堂腐朽庄严的气味,空气中常年燃烧的没药香气浮动,托举着人的灵魂在一片寂静中上升、上升。
“非常精彩的作品,不是吗?”神父弯下腰,将手中的风灯放在雕像的基座前方,然后掀起宽松的衣摆,毫不顾忌地盘腿坐在了地上,仰着头凝视面前的杰作。
“超越时光的艺术,我们诞生之前它就出现在了世界上,且将会目送我们老去、死亡,世上的一切,战争、金钱、名利、权势,一切都会化成腐朽的尘埃,唯有它亘古不变地站在这里,就像是神,注视着我们。”
神父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呓语,他并没有看向艾利亚诺拉,也没有跟他对话,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仿佛一个疯子在述说离经叛道的梦境。
艾利亚诺拉将目光落在了神父的脊背上,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你不应该将神这样轻易地宣之于口,这是对神的不敬,不知名的神父。”
有着过人身高的神父将双手松松放在腿上,依旧是那个仰头的姿态:“可是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对祂的爱意,您大可质问剖开我的胸膛,质问我的心,是否有那么一刻蒙上过对神的不敬,倘若我的心有刹那的迟疑,那便由您像丢弃腐烂的奶酪一样将它掷入污水里吧。”
艾利亚诺拉无声地嗤笑一下:“单薄的言语和夸张的誓言是暴雨时的泥潭,主曾教我们不得信任鲜花装点的巧言。我不会向亨伯特主教告知你的不敬,也请你日后收敛自己的言行。“
神父终于笑起来,他侧过脸,用那双颜色浅淡的蓝灰色眼眸看向艾利亚诺拉,有那么一瞬间,神情傲慢冷淡的阉伶好像感知到了从极东远方广阔的天地间吹来的凛冽冰雪。
未曾见过的陌生世界在他面前短暂地拉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蛮荒瑰丽的一角,艾利亚诺拉忽然怔了一秒,而后痴痴地弯下腰,凑近了那双眼睛,喃喃低语:“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骨骼轮廓也很好看……你知道《毁灭索多玛》吗?”
“持号角前来宣告城市毁灭的大天使长应该有这样的样貌,足够的威严、神圣,洪水在他身后咆哮,像是野兽又像是幼犬,你抬起手就能命令大洪水冲刷整座罪恶的城市,人们向你呼告求救,但你绝不会为此动容……金发?啊,是的,就是金发,属于神的金色,被神所宠爱的明星应当有这样神圣的发色……”
”你是被爱欲环绕的天使,索多玛因你而成为罪恶之城,但你全然不懂人类的爱意,所以你听不见人类的乞求,看不见人类献出的祭品,碰不到人类托举到你面前的爱……你是全视的天使,也是空洞的人偶,你爱人世和众生,也平等地无视所有生灵……”
他的语气逐渐陷入迷乱,在这一瞬间,面前陌生的神父已经化作了另一个符号,一个熟悉的意象,单薄的角色在他脑海里以之为蓝本逐渐完善,骨骼上覆盖了饱满的血肉,五官轮廓突破了那层薄雾骤然明晰,一张带着神性的冷峻面容从纸上脱离,带着天真又冷酷的神情里在了天穹之上,圣母怜子堂的景象无限地远去,他眼前是苍穹和大地,六翼的天使携带奔涌的洪水,雪白的羽翼在祂身后展开,祂持握着宣告灭亡的号角,带着长矛乘风踏云而来,整个身躯都被圣光环抱笼罩。
阉伶绮丽的面容上晕染了潮红,神经质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淡紫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放大,他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像是猛兽捕捉猎物般盯着面前的脸,又像是爱人凝视玫瑰般凝望对方,一种戏剧似的不正常的狂热爱意倾泻而出,有那么一瞬间,佩特罗沙觉得艾利亚诺拉深深地爱上了自己,又深深地仇恨着自己。
“我奉上心脏宣告对您的爱意,而您带来洪水毁灭了我。”
艾利亚诺拉迷醉地念诵着烂熟于心的台词,攫取来沉睡在体内的某个灵魂,踮起脚尖,带着颤音的美妙嗓音流畅地吟唱出了来自泛黄古卷中亡者们的呼喊。
“我呼唤您的名姓!来自神座下的星辰!死亡,因是您赠予我的礼物而显得如此甘美!您这无情的完美造物、空心的偶人!”
无法获得回应的人类痛苦地张开双臂,向着带来毁灭的天使祈求最后的注视和垂怜,可悲又可怜地痛骂着:“何等冷酷的神明啊!在赐予你毫无瑕疵的生命时,又剥夺了你感知欢愉的能力!何等狂妄自大的人类啊!我竟然妄想将神的造物拉下天穹!莫非我真的是魔鬼的遗留?倘若魔鬼能满足我的祈愿,就让我被地狱里的硫磺灼烧!”
“你这空洞的、悲哀的偶人!我乞求——恳求——哀求你苍白的注视,便是在死的冷狱里,也可借此宽慰我渴求的灵魂——”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被剧情中冷酷的天使召来的洪水吞没了躯体,连同求告无门的狂热爱情都沉入了冰冷污浊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