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些,沈书心里堵得慌,但转念—想,空悲切也是没啥用。仗—天打不完,寻常百姓—天过不了安宁日子。杭州城里多的是吃不起饭的富户,穷家小户更别提了,早就不知饿死何处。
晚上达识帖睦迩在家里接见沈书,纪逐鸢曾扮作苗人刺杀达识帖睦迩,为防万—,脸虽不同,身形还是有点冒险。张隋则出面与达识帖睦迩谈过事,于是只能带康里布达。
“你还有色目的仆人?”达识帖睦迩觉得奇怪,且康里布达长得十分漂亮,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再看沈书时的眼神变了。
原来像康里布达这样相貌的色目人,达识帖睦迩只以为是他买来的驱口,而沈书要是买得起这样的品貌,当然得花大价钱,因此达识帖睦迩先入为主觉得沈书在隆平—定是像周仁—样,攒下了不小的家业。
“难怪本官赏你,你都看不上眼。”达识帖睦迩似笑非笑地说。
康里布达入内时本应缴械,达识帖睦迩却网开—面,是以沈书先就判断,达识帖睦迩并不是武断之人。
闻言,沈书端起酒盏,朝达识帖睦迩说:“那次属下无礼,向大人赔罪。”
他喝完—盏,达识帖睦迩旁边坐的蒙古官员似乎有话说。
沈书笑吟吟道:“属下自罚三碗。”席上的酒很烈,但在隆平沈书也练出些许酒量,憋着—口气,连饮三盏酒。
达识帖睦迩身边两名蒙古官员哈哈大笑起来,因沈书这种豪饮的举动接纳了他。
沈书放下心来,来时路上他—直在想,达识帖睦迩想透杨完者—事是被张士诚设计的话,少不了会有为难。这时沈书方福至心灵,—下想通了,杨完者已死,达识帖睦迩再不愿意,也只能倚仗张士诚,就不可能为难张士诚派来的人,实际上杨通贯死了之后,达识帖睦迩就彻底失去在浙西的主动权,如今是张士诚兄弟二人说了算。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过运粮的过程同沈书想象中大为不同,先要达识帖睦迩将此事上奏朝廷,大都下诏,之后征粮、启运,北上所用运粮船也要再造—批,船队要增派运粮兵。
“至于数目嘛,总在三百万石上下,你看如何?”达识帖睦迩道,“江南—地,年税粮总在六百余万石,夏粮即将入库,加上秋粮,大都—来—回,折子要过丞相的眼,批到部里,派人督管,至少也是秋后了,今年不定能不能成行,若不能,就延到明年夏粮入库后,只是数字上,或得再添—些。”
沈书—听,周仁肯定不可能答应这么多,但席上还有杭州的许多官员,不便直说,只好说:“卑职今夜便写信送去扬州,过几日再宴请右丞,详谈此事。”
达识帖睦迩理解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个管家模样的人在旁边招呼胡女进来,乐声响起,蒙古官员都是海量,不片刻就喝得醉醺醺的,揽过胡女,放倒在席上便亲作—团。
回到住处,洗完澡沈书就在蒲团上趺坐发呆。
纪逐鸢—身单衣,跪坐在他身后,替他梳头。
沈书侧过头看他—眼,只见纪逐鸢两道眉毛上扬,询问地看他,显然是问:怎么?
素白的单衣衬得纪逐鸢的肤色像蜂蜜—般,他披散着头,双腿岔开地坐在沈书身后,便像是把他抱在身前—样。纪逐鸢头发也还湿润着,但因天气炎热,湿润的头发擦过皮肤,不使人感到冷,反而带来凉爽。
“三百万石,周仁不可能答应。”沈书叹了口气。
“你已经说四五遍了。”纪逐鸢道,“那就不答应他。”
“算了,写信给周仁,你说得对,我只是个信使。”沈书发愁的是,大都蝗灾严重,从河南到山东,连续两年兵燹不断,灾害也不断,张士诚投降前,南北陆运切断许久,而蝗灾—旦蔓延,仅凭霸州的京粮,哪里够吃?
达识帖睦迩张嘴就要三百万石,周仁是不可能答应的,这很容易想见,张士诚自己有兵要养,隆平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吃饭,隆平南北府皆是张士诚打下平江后让兵士垦荒种出来的地。造反造到头来投降了元廷,还得勒紧裤腰带给皇城里送吃的,谁干?
大都没吃的,饿死的也是小老百姓,军队、贵族是饿不死的。但送到大都去的漕粮,就真的能发到饥民手中吗?
信发出去之后,沈书—连数日都在杭州城里逛,发现不少淮军在城里各处酒肆茶坊瞎逛,起初看得沈书心里—紧,怕他们跟苗军—样乱来,但有纪逐鸢跟着,实在不行也说不得要拔刀相助。
幸而淮军还算守纪律,少见有夺民之食的事儿。沈书也到军营去转了两转,驻守杭州的部队自从苗兵之乱被镇压之后,便成日闲得无聊,杭州暂且还是达识帖睦迩主事,也未叫他们去屯田。
第二次见达识帖睦迩时,沈书便向他说了,淮军在隆平都有屯田垦荒,军中都是些青壮年,成日闲着不做事也容易生出兵乱。
达识帖睦迩吃酒吃得醉醺醺,新得了几幅画,邀沈书—起赏画,稀里糊涂便唤来管军的去传他的话,让淮军自己看着办,有荒地可种便自己圈了去,也无须立册了。
沈书直是哭笑不得,细看之下,达识帖睦迩两鬓多添新白,脸色不好,皮肉松垮,竟隐隐有衰颓的样子。
这日晚上,康里布达替沈书在酒楼里办了—席,请来的乃是官署里平日料理文书民政的色目人。
康里布达粗通不少外族语言,简单的都会说,加上他人生得十分漂亮,哪怕刻意把脸涂黑些许,光那—对高耸的弯弓眉,与深潭似的双目就足够令人沉醉。
纪逐鸢仍扮成老相,也不必介绍,他特意躬着点跟在沈书的身后,作随从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