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外,溟濛细雨里,康里布达坐在阑干上,一支短笛在他的手指中打旋。
哈赛因正要走过游廊回房,看到被灯光抛在地上的影子,空气里有一股极淡的香气,那是被潮湿的风吹散开的色目人身上最爱涂抹的一种香料。
“侍卫长……”
哈赛因抬起右手,手下会意,噤声小心地退走。
康里布达将短笛放在唇边,漫不经心地吹起一支欢快的小曲,他的手指长而匀称,奶白的皮肤哪怕在昏暗的光线下独有一种幽冷的神秘。
康里布达抬眼朝哈赛因看来。
那一瞬间,梅雨季节熟视无睹的雨水仿佛突然都活了起来,化作清凉的雨雾,扑在哈赛因的脸上。
屋内,沈书端起酒喝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达识帖睦迩一阵爆笑。
“大人真爱笑。”沈书放下酒碗,直起身,徐徐地说。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愁眉苦脸,也是无用。笑,好歹象征着某种体面。”达识帖睦迩道,“回去后让周仁抓紧今年的农事,抓紧赶造舟楫,这么多粮,只凭借方国珍已有的船队不够,何况,未见得二人会齐心协力。我知道张士诚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但到底本官还是江浙行省第一长吏,天下大任,能者居之,但凡他张士诚像杨完者一样能战,也不必屈居本官之下了。”
“大人说得是。”沈书端起酒,“晚辈受教,给大人敬酒。”
达识帖睦迩越喝越醉,倒也不至于同沈书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晚辈掏心窝子,沈书喝得头也有点痛,到底不曾彻底喝醉,便少说多听。
“……孛罗帖木儿镇大同,把红巾贼赶出雁门,江浙这点人,兴不起什么波澜。刘贼的北伐,分崩离析,顾首不顾尾,实是各打各的,就算打下哪儿,也很快便会失去。我大元,百万雄兵,岂会怕这些小贼?还未曾听说老虎被虱子吸干了血,张士诚收买这么多文人,算是保了他一条性命。南北漕运,事关重大,办好了这件差,他才算是我大元的臣子。”
“想不到魏王还有此等神武。”
“什么魏王?”达识帖睦迩一愣,哈哈大笑,伸出手指虚点沈书的脸,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巨大的兽皮地毯,达识帖睦迩醉意明显,声音鼓噪在喉咙里嗡嗡的响,“那是另一个孛罗帖木儿,你竟没听过他?察罕帖木儿总听过?这个孛罗帖木儿,不是孛儿只斤家的儿子,乃是散只兀氏的好孩子,他父亲答失八都鲁镇守四川,可惜了——”达识帖睦迩眼神茫然,端起酒喝,叹道,“朝中的言官可恨,让他们打仗守土,不见得行,攻讦守疆之臣,个个巧舌如簧。本官生平,最恨摇唇鼓舌之辈,恨不能,将这些蠢货的舌头一根一根铰下来。”
打仗打仗不行,成日里就惦记同僚的舌头,元廷真是从京师到地方都烂透了。沈书心想。旋即他跪坐起来,捧起酒盏,朝达识帖睦迩说:“听大人一席话,可见往日的书都白读了,是晚辈粗浅,今日才识大人的博闻广识。果然是听人千遍,不如亲见一面。”
达识帖睦迩越是喝酒,越觉得身上的热劲儿直冲脑门,但避开杭州的事不谈,尽是说些北方的局势。
因为下雨,天色整日都是昏暗,不知道谈到什么时辰。外面有个蒙古人进来,达识帖睦迩听完他说话,二人都用蒙语,沈书便听不大懂了,只听出大意是有人拜见。
跑腿的一出门,沈书极有眼色地起来告辞。
达识帖睦迩吃醉了酒,沈书知道也没法谈什么事情了,外面回廊下点了一排灯,不见康里布达的踪影。
沈书站了一会,有人过来打伞,沈书接过伞,摆手示意不用人送,熟门熟路地穿过游廊,自去侧门找等候的马车。
沈书低头钻进马车,腰上就是一紧,纪逐鸢把他抱在腿上。
外面马鞭甩得啪的一声。
张隋亲自赶车。
“怎么谈这么久?”纪逐鸢拨开沈书的衣领,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不禁皱眉,“喝了多少?”
“不知道。”在达识帖睦迩家里时,沈书知道康里布达办事多半是稳妥,不必太担心,不过与达识帖睦迩也不敢多谈。沈书向来是知道一个道理,多说多错,与上位者说话,愿多听少说,哪怕做说客,也要先听对方如何说,再寻隙攻破。何况今日其实是给康里布达制造一个接近哈赛因的机会,达识帖睦迩铁板一块,再多说怕就要下令将沈书拖出去了。
“头痛?”纪逐鸢见沈书皱着眉,问他。
沈书摇头:“没事,咱们的船都备好了?”
“随时可以启程。”
沈书嗯了声,闭起眼,靠在纪逐鸢的怀里,嗓音略带着困倦:“到了叫我。”
马车碾起一排水花,车辙深陷在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