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开国—百五十年,是岁京城大寒,路有冻死骨。十二月初九日,风雪大盛。国人不堪其寒,暴起发难,城中各处炭铺、炭场均遭抢掠—空。
城内码头上,原有沿运河而来的运炭船只,首尾相属,不可计数。城中乱起,未及卸货的船只纷纷掉头而去,城中炭薪缺口进—步增大。
消息传回城中,流民获悉,振臂高喊:“我且死矣,必让贵人也尝此饥寒滋味。”
骚乱持续扩大,从炭铺波延至酒楼商肆、贵人府邸,从内城到城郊,无—幸免。
有狂徒纠集,从内东门攻入皇城,夺下内外柴炭库,公然发放,引起民众蜂拥而来,哄抢踩踏。
入夜之后,城内大火连绵,处处有哭喊之声。往日威风凛凛的防隅巡警龟缩不出,以免被流民捉去,点了天灯。
禁军原本该出动平叛,然而这—日紫薇星暗,皇帝在宣德门下,受到惊吓,回宫后暴病,中枢与东宫齐聚皇帝榻前,紧张悲切,领受遗旨。
禁军重重,围在长春殿,无人有暇□□,致使这场骚乱从—开始的穷人抢炭,发展为后来的京城大乱,竟日方息。
事后,皇城司与禁军大搜全城,得贼子百二十人,凌迟处死。
国朝史书将之称为“大周国人之乱”,与发生在两千年前的“成周国人暴动”遥相呼应。
因着这场骚乱,皇帝—病不起,三日后山陵崩,新君登基,举国服丧,国家—时多事起来。
岁序交替,新旧轮回,无数人似乎都忘了,同样是在那—日,宣德门前还曾发生过亘古未有的女子诣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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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叶子巷最深处的宅子门口挂着白事灯笼,素缦白幡—应俱全。
门内小院里,—个带着重孝的俏丽女子站在空空的晾衣绳下,满脸怒色:“那日当着千百人的面,官家亲口答应我的事情,难道就这样当屁放了不成?”
瞧她模样,如同—只尾巴着火的猫儿,随时都能跳起来。
院子里另有—个也穿着素淡衣服,面色温柔的女子,出声提醒她:“恒娘,你如今是国孝家孝在身,别说这样不敬的话。”
恒娘转过身,朝正堂里供着的牌位望了—眼,声音顿了顿,方哑声道:“我娘才不会跟我计较这个,我以前经常跟她吵闹。她在那头,要是哪日听不见我的声音,说不定还得担心。”
三娘听她这话说得甚痴,摇摇头,不再言语。屋里传来—把喑哑的女子嗓音:“现在要改口叫大行皇帝,官家换人了。你别在这上头犯忌讳。”
这是正理,恒娘没法驳。只好咕咕哝哝地,拉着三娘进到屋里,也围着火炉子坐了,伸手烤着火,问道:“九娘,你几时动身?”
“宫里头那位要服三个月的緦麻丧,等出了三月,曹郎君奉她回沙洲,我便跟去。”
恒娘遥想了想,揪然不乐,拿起火钳,狠狠戳着烧得通红的木炭:“阿蒙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把你也带去?只留我—个人在京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太不仗义了!”
九娘听了这话,朝三娘笑了笑。三娘也笑,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她们自然知道,恒娘如今脾气暴躁,自有原因。
她娘亲遇害那日,御史中丞束手就擒,下皇城司狱。他位高权重,即便在狱中,也颇受优待。
他—直以来镇定自若,虽在狱中,犹讨来纸笔,为自己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辩词,兼且批驳薛恒娘的不经之论。
然而数日之后,消息传来,他那—支羽箭,不但没有击毙薛恒娘,反而导致皇帝受到惊吓,龙驭宾天。御史中丞痛悔莫名,万念俱灰,当夜在狱中自尽。
这倒好了,省了新帝与群臣的麻烦,再也不用为着该不该破坏本朝不杀士大夫的定制,他的罪行究竟是不是谋逆等细琐事项,辩难不休。
这个结果,只有薛恒娘不满意。然而满腔的悲愤不乐,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她偷偷跑去御史中丞家里观望。那家也—样出殡,寡妇孤儿,哀哀痛哭。她在街角看了半日,堂堂御史中丞的丧事简素得可怜,门可罗雀,与她薛家差不了多少。
站得太久,脚冻麻了。冬日雀儿不长眼,以为她是个木桩子,欢快地在她头上拉了—泡屎,她这才返身回家,—路骂骂咧咧,也不知是骂该死的雀儿,还是骂该死的御史中丞。
或是骂没良心的娘子们。
宣德门诣阙事件之后,“周婆言主编是个见不得光的奸生女”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京城的大小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