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和十年,盛夏。
南朝都城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珠砸在官道上,溅起白茫茫的乱烟。街巷空无一人,只有洪洪的暴雨之声。厚重的暗黑乌云压得极低,人都仿佛喘不上气来。
忽然,定国侯府的东角小门被“砰砰”拍响。
守门的人披着蓑衣去开门,门外竟是个周身湿淋淋、白发散乱的婆子,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我是静萱堂的甘嬷嬷,快告诉老夫人,三小姐难产,快去啊!”
那守门的老仆被推了一个趔趄,急慌慌从暴雨里扶起了倒地的甘嬷嬷,在她不住声的催促下,踉踉跄跄向静萱堂奔去。
两刻钟后。三辆没有徽记的马车从角门出来。
侯夫人穆海瑶满面沉郁,马车晃得她的身子微微摇动。甘嬷嬷一声不吭,跪在脚踏前磕头,“奴婢替三小姐谢过夫人宽仁,谢夫人活命之恩!”
后面的马车里有最好的医女、稳婆,还有救命的老参和雪莲。
穆海瑶冷笑,“不必谢我。母亲年老体弱,如何禁得起暴雨赶路?你先说说,媛儿这些时日都在哪里,这个孩子又从何而来?”
因明日是老夫人寿辰,定国候这才在百忙之中抽身回府。不料赶上暴雨,军报送不出来,无法处置军务,于是将女儿叫来书房询话。
橘绿赶到的时候,门外的管家朝她无声地摇摇头。
“我有急事,必须禀报小姐,劳烦您通报。”橘绿蹲身行礼,裙角还有洇湿的水渍。
管家正是北海的大伯李祥斌,也算熟人了,与她不绕圈子,直接皱眉说道,“此刻委实不方便。”
橘绿容色焦急,刚要再说,忽听屋内一声碎瓷声。
紧接着,定国候爷威严低沉的怒喝声清晰传了出来,“胡闹!”
定国候极少动怒。
这一声饱含怒意的低吼着实有些吓人。
橘绿小脸都白了。
却听见自家小姐清悦的嗓音,似乎也压抑着几分火气,“爹心中知道我说得对,这才生气。”
管家摆摆手,和橘绿一起避到廊下。密密的水珠几乎连成线顺着房檐滴落下来,雷雨声更急,混着风声震得耳内一片模糊嘈杂。再听不清书房内父女二人的谈话。
沈稚委委屈屈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去捡那些碎了的杯盏。
漂亮的桃花眼中含着几分泪意,“爹何不听女儿一句劝?如今的都城早就待不得了,咱们沈家的根基明明就在北境,在燕云!您何不辞了这掌管天下兵事的劳什子虚职?如今漠北情势千变万化,凶夷人随时可能压境冲关,爹去镇守再名正言顺不过。现如今,您北枢密院的和兵部的调兵文书,还值得几斤两?地方上哪里还有听从的呀……”
定国候面色一片铁青。“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是。”沈稚手指一缩,险些被瓷片割伤。索性就不捡了,扔开来站直了面对定国候,“外边的大事都是爹和沈瑞说了算。那我孝敬娘亲总没有错处吧?如今都城的形势如何?宇文氏族已经按捺不住,就连堂堂的皇后娘娘都避祸退走了!如今还在都城的名门望族还剩下谁来?您又何必……爹,当年陛下命您任枢密使时,是何居心您不清楚吗?”
“历朝可有边将不镇守边关,反而在都城任武职的?每年只在秋猎后才允您秋巡北境……这是在削沈家的兵权,削弱定国侯府对北境军的掌控!”
“无稽之谈。”定国候不为所动。
然而两人都十分清楚,沈稚说的就是大实话。她如今也没什么好藏的了,“爹,都城左近的两府三郡如今都被宇文氏族收入囊中,近几月不知为何,粮草军需调遣格外频繁……都城中真的安顺如昔吗?”
定国候眼中精光一闪。
沈稚愈加坦荡,上前一步轻声说道,“我知爹爹和郭将军作何打算。”
“一旦有人逼宫谋反,有您二位镇在都城,京畿禁军尚有一战之力。您二位若都退走了,陛下身边便再无可以倚靠凭仗之人了。可是……爹只想过为陛下尽忠,您想过依附沈家而生的家将世族,想过咱们北境守军,想过娘、沈瑞、和我吗?”
定国候面目平静,深深望着这个一直娇养在闺阁的女儿。许久,他长长地叹息。
“稚儿,这些年你暗中做的那些事,真当爹毫不知情吗?”
他默许沈稚将人手安插进关州,默许她同燕云东四州和云南封地往来密切,默许她默默将族中势力、钱财一点点都调去北边,经营着家族中的“退步之地”。起初是以沈瑞和侯夫人的名义,后来就愈发明目张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