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海瑶本就伤了元气,一路上又舟车劳顿,晚宴过半已是强打着精神。几个小辈自然不敢多叨扰,在合意院中热闹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了。
沈稚扶着母亲回房间歇息。
穆海瑶让仆婢们都退下,拍了拍沈稚的手,“说说吧,那个阿蛮是怎么回事?”
沈稚面色微微发红,“此事说来话长,母亲今日太累了,稚儿明儿个来请安时再与母亲细说可好?”
穆海瑶哪里肯依,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命脉,不弄清楚状况,她如何睡得着觉。沈稚无法,只得留下。亲自服侍母亲梳洗后换了寝衣,两人一同偎在架子床上,穆海瑶极顺手将她搂进怀里,亲近得同盖一床锦被。
沈稚鼻尖儿发酸,仿佛一瞬回到了幼时。
母亲还在等回话。
可她和阿蛮的纠葛太深,三言两语委实说不清。沈稚只好挑能说的都与她说了。末了,屋内一室安静。
她不免有些惴惴,“母亲,阿蛮有一半凶夷血统,而且对我、对沈家都忠心耿耿。稚儿想着,将来若同漠北结姻,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唯一担忧就是,母亲…您会嫌弃他的出身吗?”
穆海瑶只静静看她,仿佛第一次看着长大后的女儿一般,久久未回答。
沈稚愈发不安,慢慢从床榻上挪了下来,赤足站在地上。刚要跪下去,却被穆海瑶轻轻扶住了手臂。
沈稚面如雪色,勉强弯了弯唇角,“稚儿知道,父亲半生戎马、镇守北境就是为了护我南朝百姓不受凶夷人的侵扰……可是如今时移世易,世道变了。漠北十二部已被耶律方金吞并了大半,铁蹄随时可能南下!我北境军士却连一个稳定的后方都没有。关州看似花团锦簇着,又有兵权强盛。可这终归是一戳既破的假象……”
“西边几个州结成了合盟,就是为了防备我们,东边燕阳王封地还在父子相争,南边的乱境更不用说……沈家有北境要守,可关州百姓已经够难的了,不能再加赋税。母亲,同漠北其他部落联姻结盟,共抗耶律方金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况且,通商凶夷从长远来看,对南朝百姓和漠北都是互利的好事……”
穆海瑶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稚儿,娘只问你一件事。与漠北联姻,是你一定要亲自去完成的吗?倘若抛却以上种种缘由,你可还愿意与那拓跋临羌朝夕相守?”
沈稚怔了怔,低眸不语。
穆海瑶笑了笑,轻声又问,“换句话说,假若漠北有更强大的部落首领、能适合与稚儿合盟的人选,你会放下这兽奴出身的小护卫,另择高门贵子许诺终生吗?”
她将女儿从地上扶了起来,“母亲给你说个故事。”
“稚儿可知道,你祖母是如何过世的?”
沈稚话音微涩,“女儿不知。”
当日定国候背水一战,已将沈氏一族在都城中所有的兵士军力耗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并非是夸张说法。
沈稚也因此失去了沈家埋在都城的所有暗子,消息渠道已经断了。
但云南穆王府在都城的暗中势力仍在,因此穆海瑶知道的远比沈稚更多。
“当日你爹爹…战死后,宇文氏族也已千疮百孔,再经不起震荡了。为了稳定都城人心,梁帝宇文复登基后,并未清算前朝旧臣。因此,定国侯府虽被封禁,但你的祖母和大伯母,人都没事。”
后来经过几月的休整喘息,宇文朝廷缓过一口气来。在确信沈稚中蛊之后,遣了一队使臣前来关州,与长平郡主和谈。
当时沈稚为了安抚人心,一口咬定中蛊云云纯是无稽之谈,关州绝不会向叛臣贼子低头称臣,直接下令斩了使臣,头颅悬在城外三日。
可笑当时宇文复为了彰显‘帝王胸怀’,不惜千里迢迢将都城定国侯府的贵重旧物通通封箱落锁,派了几十架马车远远送来关州,以示‘既往不咎’的和谈诚意。
只要沈稚称臣,梁帝就给她封藩王。
“稚儿有没有想过,假若当初使臣除了梁帝的‘恩旨’外,再呈上一封由定国候老封君的亲笔手书——以祖母之尊命你向梁帝俯首称臣,昭告天下。你该如何自处?”
“不可能!”沈稚悚然而惊,“祖母她、她不会降梁的……父亲殉国战死!祖母身为南朝的超品诰命,更受过先帝隆恩厚赐。如何能俯首于叛臣贼子?”
“她降了。”穆海瑶笑容苦涩,“只差一点点,这封手书就会送到你的面前。那时候,长平郡主的亲祖母、定国候府老封君降梁的文书告示,也会风一样传遍南朝各个州郡。”
“只差一点点啊,我的稚儿就会陷入进退维谷、忠孝难全的境地。被天下士人指点耻笑。”
“那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沈稚尚算镇定。
穆海瑶长长叹息,“是你的大伯,他……”
沈容之借着梁帝的‘恩旨’回府探亲,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刺死了自己的母亲。
沈稚大惊,“怎么可能?!宇文复必定将这位降臣之首视若珍宝,层层护卫,片刻不能离人看守的!大伯双腿残疾……他如何能有这机会?”
穆海瑶笑笑,“稚儿没怎么见过你大伯吧。沈容之年轻时也曾名动都城,不仅人品贵重,而且文采风流武功高绝。你爹爹曾经说过,假若你大伯双腿未有疾,他在大哥手下走不过三十招。”
沈稚倒吸凉气,难以置信。若大伯当真有如此厉害,当年怎会因坠马残了双腿……
况且,“祖母对大伯那样偏疼,两人母慈子孝…”对比之下,倒显得父亲是捡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