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魔法师最终没有宰掉这个年轻的人类,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慈悲了,这种愚蠢、天真、除了还能多活几年以外就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少年人,与森林外那些每日活着只是为了活着,不断消耗米粮制造垃圾一般的毫无可取之处的人生的家伙根本没有什么差别,但他居然能幸运地得到留在黑魔法师身边的机会,而不是被当场拆掉骨头喂狗,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刚刚完成新药水后心情好转的黑魔法师。
于是普莱尔就看到了连喝了三碗杂粮粥的黑魔法师纡尊降贵地对自己说:她将被留下,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的仆人。
没有可以拒绝的选项,如果普莱尔不接受这个提议,打算离开这里的话,她就必须支付给黑魔法师大笔的感谢金——感谢这位伟大的仁慈的魔法师救了她的小命,还让她吃了他家的粮食。
先不提这位黑魔法师除了把普莱尔捡回来以外就没有对她施予任何救治手段,光是黑魔法师报出的黑心金额,就能让普莱尔怀疑那些她勉强筛出来的没有被虫祸害过的粮食莫不成连微小的米粒都是黄金做的吗?
虽然普莱尔大部分时间过着的都是不愁吃穿的贵族生活,但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是过过一段靠劳动养活自己和当时某个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家伙的农家日常的,同样了解这个世界的一般物价的普莱尔确信自己是被眼前这个黑魔法师狠狠地宰了一笔,不,说是宰一笔都太侮辱黑魔法师的黑心水准了,他远胜过所有普莱尔见过听过的黑心剥削家。
但是,最终那个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一双黑眼睛还算明亮漂亮的少年人还是爽快地答应了黑魔法师开出的条件。
爽快到让黑魔法师都怀疑了一下眼前的普莱尔是不是脑子被雨水泡坏了,但是面对普莱尔爽朗的笑容,黑魔法师又什么都没能问出口,明明自己过分的条件被无条件满足了,但心中却是莫名的憋屈,黑魔法师只好用更叫人不快和害怕的粗哑嗓音阴阳怪气道:“愚蠢的年轻人,你身上若是只有一个美德,那就是懂得感恩。”
“从今天开始你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的仆人,你要每时每刻都在心底感谢他的慈悲善举,将侍奉他当作你那卑微渺小无趣人生里最有价值的事业,你这样平庸的人类光是能在这座屋里移动就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了,所以管好你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只做你需要去做的事,其他一切都不得探究,不然你将受到你永远不会想知道的可怕惩罚……对了,顺带,记得每天喂一下那条不知感恩的臭狗。”
听懂了黑魔法师在骂它,那头有着黑光水亮的皮毛,高大凶狠的红眼睛魔犬对着黑魔法师龇起了牙,愤怒的涎液自它嘴缝里流淌而出。
黑魔法师看着这画面,冷哼一声:“狗就是狗,连最基本的感恩之心都没有,竟会对着救命恩人咆哮,如果不是你还有些用处,我早就把你卖到肉铺去了。”
眼看着这一对士人与狗似乎要打起来了,普莱尔连忙把最后一口粥咽进肚子,然后在黑魔法师(可能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从后抱住了魔犬的脖子。面对抱住自己最致命地方的少年人,魔犬没有露出对黑魔法师时的剑拔弩张,反而像是受了委屈的幼犬一样埋在了她脏兮兮的怀抱里。
普莱尔安抚地摸了摸魔犬的脑袋,让它不要继续激怒眼前这个性格不明,看上去十分阴晴不定的黑魔法师。
但她这般仿佛已然成为魔犬饲士的模样反而更叫黑魔法师看的不爽了:“不愧是都喜欢在淤泥里打滚的玩意儿,才一见面就相亲相爱了。”
尽管听了黑魔法师那么多句嘲讽,那个脸蛋都脏得看不清长相的少年人眼中依然没有黑魔法师想象中的愠怒或不甘,这一点叫黑魔法师不爽,也叫他得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安慰。
“总之,你就在这里留下来吧。”普莱尔眼中,黑魔法师十分傲娇地哼了一声,踏出了厨房,然后他就看到了满地的泥点子和肮脏脚印。
跟在他身后的普莱尔也瞧见了,发觉黑魔法师的心情又有往不好的地方发展的趋势,普莱尔很识时务且上道地道:“我会把地板清理干净的。”
“脏兮兮的拖把拖地一百遍仍是脏的。”黑魔法师看到接近自己的普莱尔,嫌恶地把衣袍扯得离她远了些,“先去把你自己打理干净,外面就有口井。”
“谢谢您告诉我。”仿佛全然不在意黑魔法师冰冷的语气,少年人这般热情地回应,“也谢谢您收留我。”
他对黑魔法师咧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只是趁着那张脏兮兮的脸看上去十分滑稽。
黑魔法师的心情微妙地好转了些。他没有再说话,踏进了他的工房,只是当普莱尔以为又将要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的时候,有一套衣服像是被看不见的人捧着一样,自工房内飘到普莱尔的面前。
黑魔法师说:“把你身上那身咸菜一样皱巴巴,既肮脏还散发着臭味的衣服换下来,有多远扔多远,我都快吐了。”
“好的,再次感谢您!”普莱尔谢了这分别扭的好意。
等工房的大门关上之后,普莱尔才慢慢地,脱力地坐在地板上,那头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因为【沟通】和她熟悉起来的魔犬停在她身边,它伸舌一舔,把普莱尔本就脏兮兮的头发舔得湿漉漉的。
普莱尔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和滚烫的,蕴含着生命力的身体。
靠着这头温暖的大狗,闻着厨房里残余的米粥香气,普莱尔终于确定自己已经不在那仿佛会平等地吞噬一切,包括她的生命的大雨之中。
“谢谢你,我没事。”普莱尔低声对在自己耳边呜咽的魔犬道,看着那双红到发黑的眼眸,她有些出神,“我只是有点累,再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恢复了精力的普莱尔来到室外,果真看到了一口井,这间属于黑魔法师的屋子不像一般人印象里魔法师该住的高塔,不管从外面看还是在里面看都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林间小屋。
真的会有黑魔法师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吗?普莱尔一边想一边打水。
不知道是不是近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身体能力退化了,满满的一桶水沉甸甸,光是从井里拉上来就很吃力。
在普莱尔烦恼的时候,是魔犬咬住了快要从她手里滑落的绳子,帮她把水桶拎了上来。
“谢谢你,大家伙。”普莱尔笑着摸摸它的脑袋,她低头注视着它,“果然,你也有一双漂亮的红色眼睛呢。”
用煮饭时剩余的柴火烧了一桶水,普莱尔把开水和冷水混合着好好地把自己清洗了一通,赶路时染上的血与泥泞变成了一桶又一桶污浊的脏水,被污浊掩盖的白皙肌肤和剔透眼眸如同被雨水清洗后的天空一样展露而出,那头被她自己割得短短的黑发黏在脖颈上往下滚落着水珠。
虽然黑魔法师叫普莱尔把她原本的衣服扔掉,但找不到毛巾的普莱尔还是把那些淘汰的衣物暂且清洗后当了毛巾,进屋看到那满屋臻待收拾的泥泞脚印时,这些旧衣服又变成了抹布和拖把。
黑魔法师给普莱尔的衣物也许是他的旧衣,不是什么昂贵舒适的面料,但保存得很好,简简单单的长袖长裤,对普莱尔来说还是略大了些,她把袖子挽起到手肘,裤腿则收起扎进靴子里,这才方便活动。
“好,那就开始吧!”
等黑魔法师从他的研究中回过神来时,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太阳和星星无声地交换位置然后又交换回来,连时间的流逝都不敢轻易上前打扰这个沉迷在他自己的魔法研究中的家伙。
无数魔法师都会建起隔绝人世的高塔,在塔里一呆就是十数年的更是比比皆是,在世人眼中他们是无法理解的怪人,在虚无缥缈的魔法钻研中耗尽一生的无名者——在这个人类已经成为统治者的时代,在这个人类已经不再惧怕异族的时代,再钻研那些或高深或艰涩或根本找不到用武之地的魔法还有什么必要呢,现有的魔法难道还不够完善吗?有那种功夫,为什么不多为自己想想,多去赚些钱财,多去购置土地,去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呢?
——所以才说世人皆是蠢材。
无法了解魔法的深奥,无法了解那些越是钻研越是感到自己无力和无知的魔法师心中的迷茫与恐惧,更无法看清这些被迷茫与恐惧催促着不断地、不断地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金鱼脑无法认同的研究的魔法师们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