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明天就回去。你把佳欣也带上。”得到儿子的赞同,岳芳英一下来了干劲儿。
“佳欣父亲生病,她需要回家照顾,我先陪您回去吧。”高建国摇摇头说,“对了,这事儿海叔知道了吗?”
“说过了,海叔……”岳芳英说起了下午跟海叔谈到要离开时的情形。
海叔先是十分意外,对她竭力挽留,希望两人继续合作把“老北京饺子馆”做得更好。岳芳英觉得香港虽然好,但终究不是自己家,她舍不得自己的丈夫和小儿子,财富和亲情比起来,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海叔面露惋惜之色。岳芳英对这些年海叔的帮助扶持表示了感谢,她已经打算好了,把自己所占股份中的一半转让给海叔,希望海叔能把餐厅继续经营下去。她还是有个私心,担心哪天电子行业不灵了,剩下的另一半股份留给儿子,让他们能够不愁温饱。
海叔的回答让她很是感动:“阿英,你这么说就是跟我见外了,你的股份永远是你的,这家酒楼不管将来发展成什么样,都有你的一半,所以你这个提议我反对,你的股份我给你留着。北京是你的家,这里同样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感动之余,岳芳英心中又承载了更多的无奈。她明白何海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好,从最初的救命恩人到今天的共享餐厅,这其中包含着某种说不清或者说二人都不愿也不敢说清楚的感情,甚至她都不敢细想。
三
终于,高建国和岳芳英又踏上了北京的土地,又拐进了那条曾经每天出入的帽儿胡同。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们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走在这条梦里回去了千百遍的地方。
胡同的建筑格局和以前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墙上没有了当初的大字报,换上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等标语,显得朝气蓬勃。
再往里走,高建国立刻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76年的那个春天,少不更事的自己穿着军大衣,骑着自行车,清脆的车铃声响彻整个胡同。那时候他还是年轻懵懂的样子,没心没肺地笑着。那个年少的自己正骑着自行车与现在的自己擦肩而过。看着自己当年稚嫩的面孔、纯真的眼神,还有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高建国不禁感慨万分。渐渐地,那个年轻欢乐的身影已经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胡同口。
老地方早已物是人非,母子俩自然扑了个空。好不容易联系上丁跃民,打听到了父亲的新家:南锣鼓巷府学胡同78号。不过丁跃民说自己也没去过那,让高建国到了地方再仔细找找。
地方并不难找,第二天下午,母子俩很快就找到了府学胡同78号,来到两扇红色油漆大门前。岳芳英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和衣服,又收拾了一下高建国的衣领、袖口、裤边,才正色道:“好了,好了,开门吧!”
高建国应了一声后,推开了眼前的大门。
院子里种着各种植物,正是初夏时节,阳光透过绿叶落到院子里,形成斑驳的色块。一个女人正在院里浇花,动作娴静温柔。听到有人进院,她抬起了头,竟是孙小华。近十年不见,她除了增加了发鬓的银丝,其他倒没有太大变化。岳芳英看到孙小华,立刻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
浇花的水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孙小华望着母子俩怔怔地说:“芳英?你、你们……你们回来了?”
岳芳英紧紧拉住孙小华的手,激动地说:“小华,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孙小华别过脸抽了一下鼻子,呜咽着说:“芳英,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们不在了。”
高建国赶紧笑着道:“妈,孙姨,你们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
岳芳英赶紧擦了擦眼泪,说:“对,应该高兴。”
孙小华有些害羞又有些紧张,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俯身捡起水壶,说:“芳英,你别误会,我就是来帮老高浇浇花,他上班去了。”
岳芳英一拍孙小华的手臂,笑道:“小华,谢谢你,这些年你肯定没少帮这个家,辛苦你了。现在我和建国回来了,这个家总算完整了。”
孙小华躲过岳芳英的目光,侧着脸说:“芳英,你和建国才回来,进屋好好休息,门没锁。我先走了。”说着指了指正对大门的堂屋,放下水壶头也不回地走了。
满心欢喜的母子俩走进堂屋,仔细打量家里的新摆设。高建国摸了摸桌上的电视机,玩笑道:“爸这老单身汉还挺懂得享受生活的!”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的!”岳芳英点点头说,“建国,把行李收拾一下,我去菜市场买菜,晚上给你爸爸包饺子。”高建国浑身干劲儿的答应着。
夜色渐浓,饺子也开锅了,高建国盛了一盘饺子就往外面走,嘴里跟着收录机哼唱着《我的中国心》,一挑帘子,正好看见十年未曾见过的父亲站在门口。高建国定了定神,把盘子放到桌上,叫着一声“爸!”转头又冲着厨房喊了一声:“妈!爸回来了!”
高致远拎着公文包,推门进屋,就看见儿子端着饺子从厨房里出来,然后是岳芳英。他有些迷糊了:自己难道是在做梦?这应该是自己曾经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情形才对。他仔细地打量着儿子和妻子:儿子明显长大了,肩膀更宽了,面颊也有肉了;岳芳英则是戴上了眼镜,还烫了头发。难道不是幻觉?
直到高建国走过来又喊了一声“爸”,高致远才惊得把公文包掉在了地上。他伸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唤了一声:“建国?”
高建国感觉到父亲的手在颤抖,连忙像个孩子一样点点头,大声道:“爸,是我!”
岳芳英也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老高!”
高致远的视线迅速被不断涌出的眼泪模糊,他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你们都还……你们回来了?”
高建国提高声量说:“爸,我们回来了!”
高致远下巴微微颤动,闭上眼又睁开,再次打量着儿子,突然抬起手扇了高建国一巴掌,吼道:“你个不孝子!”
高建国愣了一下,然后又抱住父亲,含着泪说:“爸,我知道错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们。”
岳芳英走到门口,站到父子旁边,仔细地看着高致远。二人比起以前都老了一些,但还可以看出当年的模样。她很想像儿子一样抱住丈夫,但却感觉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他们之间,本是夫妻的两人多了一份生疏,谁都没有说话。岳芳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不由得掩面恸哭。
高建国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又怕耽误父母的交谈,所以没敢吭声,只是埋头吃饺子。岳芳英有千百句话想对久别重逢的丈夫说,可又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主要的是高致远一直低着头,盯着盘子里的饺子,根本没有与她有过眼神交流。毕竟多年夫妻,她知道丈夫只有在非常愤怒或者心事重重的时候才会这样,所以她一直在等丈夫开口,哪怕痛骂一顿她也毫无怨言。就这样,三个人在一个屋子里吃饺子,却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甚至连筷子碰到碗碟都能发出回音。
饺子很快吃完,高建国抢先端起碗筷进了厨房。岳芳英明白,儿子是想让他们单独说会儿话,但她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打着鼓,根本闲不下来,马上找到一块抹布开始收拾家里,擦家具,忙个不停。
看着岳芳英忙碌的身影,一直像木头一样的高致远突然开口说:“那几年我一直打听你们的消息,可得来的结果都是你们已经不在了。”岳芳英擦家具的手停住了,泪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高致远没有看岳芳英,将目光锁定在桌面上,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年我和建军也不容易。开始那几年我被送去劳改,建军也因为这件事错过了很多机会。后来‘’倒了,我从干校回来,又有了工作。建军也参军了,还考上了军校,现在调回了军区政治部工作。这些估计你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