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红月!
沈屹拿到军饷之后,她便没了用处,当知道她离京,沈承还曾动过永远摆脱负疚和软肋的心思,若非沈屹多余护送她一程,可能她现在已经被彻底遗忘,更别提这般巧合的在荒郊野外遇见!
莫非是——他欠的孽债?
“……这些年,我也改换姓名,做起了贩盐的生意。”
柯鸣嘴里说着早就编好的词儿,他也实在没料到,荒野里救下的竟然是洛红月!既看清了人,哪还能扔下不管?
但是沈承——柯鸣还没拿定主意,他脸烧成那样,想是也难以认出罢?
不等两人走到近前,沈承已佝腰偻背,翻滚着下了马,一路小跑迎上前抓起柯鸣的手,用北狄人的口音嚷嚷道:“好老爷哟,您可受伤了?刀剑是不长眼的东西,可千万小心啊!”
活像北方市集上常见的狡狯老头儿!
柯鸣愣了愣,才缓缓道:“我没事。”又转头对洛红月道,“这是我贴身的老管家嗄胡。”
沈承怕是不想相认,柯鸣便依着商议好的身份介绍他,洛红月并未怀疑,瞟了一眼,只看见这人低着头,露出一点下颌,上面疤痕清晰可见,她的眸子里便是嫌恶和恐惧一闪而过,立刻别开了头。
“柯校尉,看你们的样子,这一趟是去北狄吗?还是贩盐?”
柯鸣先点头又摇头,叹息道:“是去北狄,但是这趟不贩盐了,大烨和北狄之间眼见又要有一场硝烟,我得赶在开战前收收旧账,免得几年辛苦都白费了。”
洛红月闻言,立刻有些激动的恳求道:“太好了,我也想去北狄,只是女子孤身一人上路的境况,柯校尉也看见了,不知可否与您同行?”她自然知道十年不见,有些情分可能早已无用,说着话又自怀中取出了一些金叶子,递到柯鸣手边,“我能吃苦,不会拖累你的。”
柯鸣万没预料她竟会有此请求,他不敢自作主张,只得一边把金叶子推回去,一边诺诺道:“咳,早就不是什么校尉了,洛姑娘叫我鸣子就行,只是这同行一事……”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旁边的沈承忽的劈手抢过那边金叶子,径自放进嘴里咬了咬。
这动作突然,遮脸的布带也滑落了,狰狞如鬼的脸孔在朝阳下更显恐怖,洛红月惊呼一声,连连退后,若不是柯鸣手快一把拉住,她必得跌倒在地。
沈承看也没看她,只是手舞足蹈,用北狄人的语言对着柯鸣叽里咕噜起来。
当年在军中,柯鸣是学过北狄话的,他愣了一下,扭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洛红月道:“他说你的金子软纯度高,北狄人一定喜欢,要藏好了。”
洛红月吓的脸色都白了,只会点头。
柯鸣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狰狞可怖的沈承,“算啦,带上你也无妨,一起走也多个照应。”
二月初五,赵国公带领三万骑兵赶到了锁牢关。
一进城,精神矍铄的老将军立马召集属下进入卫守府议事,驻守锁牢关的将官们早已等在府衙里,这些将官有的是富家子弟来挣资历的,有的是一路从军里升上来的,各样来历都有,很自然的分列两边等候,一眼看去就泾渭分明。
和众人一一见过之后,赵国公心底微微叹息,当年沈唐将军点将,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这场景恐难以再见了,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分派了各人职责,等众人各去做事,他才来得及喘了口气,端起茶盏还没送到嘴边,又对亲卫道:“去安排一下,今晚我要亲自巡查戍卫。”
亲卫领命下去,赵国公刚轻缀一口润润嗓子,就听外间传来一声通禀,原来是锁牢关的守备大人到了。
赵国公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多年没有战事,守备竟然懈怠到了这般地步吗?将军议事都能迟到!不过刚才众人提起这守备,倒是赞许颇多,为他找了借口许是有事云云,他便压下了心头怒意,看向来人——是个面貌普通,一身风尘仆仆的粗壮汉子。
锁牢关的守备姓陈名昊,是实打实从军里升上来的,赵国公手里有他的履历,非是世家子弟,人际关系也简单,十年前曾是沈家军中一员小卒,锁牢关一役后靠着军功一步步升至守备,不过锁牢关地处边境,乃是军事要塞,是以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也绝非常人。
但见此人行礼之间,沉稳异常,没有解释迟来的缘由,也没有多余恭维寒暄,只道:“启禀将军,这是锁牢关的军务情况,请您过目。”
他说着,将手里捧着的几本厚厚的册子奉上,赵国公打开一看,这册子里分门别类按日期记录详实,显然并非近期才整理,而是一直都是如此的。
他心里的怒意去了几分,只见陈昊又从亲卫手里接过一卷图纸奉上,沉声回禀道:“将军,这是锁牢关外方圆五十里的地图,因守备府的地图已经陈旧,加上今年雪化的早,不少地方地貌变化,末将已经一一查勘,将泥泞难行的地方都标在了图上,请将军过目。”
只一眼,赵国公就知这地图的分量不清,他面容立刻整肃,展开来仔细看了,又问了陈昊几个问题,见他对答如流,心头怒意便被赞许替代,这般亲力亲为劳心劳力的顶在锁牢关这地方,也难怪是他升上来,而那些纨绔和兵痞都服他,他语气渐渐和蔼,问完了军中事务,又道:“适才你未能在守备府里迎候本将军,可是出去办事去了?”
陈昊道:“禀将军,自打北狄进犯的消息传来,城内一片混乱,时有各种谣言扰乱民心,下官刚才是去平息事端,这才未能及时赶到。”他随后又把街面上的小冲突简单说了。
赵国公听的连连点点头,”你做的对!甚好!”这些在京城可能是小事,但在锁牢关这样的地方,若是处理不好,是极容易引发哗变的大事,再小心也并不为过。
他又仔细问陈昊在军中经历,虽看了履历,但到底和亲口述说不同,刀枪剑戟中挣来的前程,言辞间仍有些许血腥气,赵国公听罢,叹息道:“真是九死一生,从那般惨烈境况之下活下来,再到升到今日这个位置,不易啊!”他自己提到“死”字,不由虎目含泪,似是想起故人,苦笑道,“可惜了,可惜……”
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是一般平等,将军也不会比士卒更多几分运气。
赵国公感叹了一会儿,再想到自己境况还不如旧友,朝廷将星凋敝,这场战事一触即发,只自己这样的老朽顶到了锁牢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这一次能带着这样赤诚的属下走到哪里?
陈昊看出他的惜才之意,踌躇了一会儿才张口问道:“赵将军,恕末将冒昧问一句,朝廷……真的给沈将军他……洗清冤屈了?”
他是从邸报上得知此事,可那上面言语简略晦涩,他也不是什么学富五车之人,看的半懂不懂,加上与上面官员也没什么交情,旧日兄弟们问起,除了转述那几个字外,详细的却说不出什么。
赵国公看向他,陈昊三十出头,和他的儿子差不多,可面容苍老,只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和京城里被酒色财气浸染的人不同,带着少见的诚挚,他来路上的忐忑和适才的感慨忧心,在这样的目光都淡了几许,再想到他记挂的事情,那可算是近来唯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赵国公重重点头,含笑道:“对,是沈将军的儿子亲自找到的军饷,为他翻的案!”
陈昊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小公子他真的活着?我总不敢信,当年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他才八岁,活下来不知得吃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