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轻
京城里暗流涌动不止,出了京城,广袤的北地的贫瘠而萧瑟,驿道两侧低矮的枯草下,残雪反被一层黄土覆盖,要到春末才会完全融化。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道路尽头,两个男子飞驰而来,人影渐渐清晰,朔风吹开了两人的面巾,露出了饱经风霜的脸孔。
高大一些的是个面貌普通的汉子,但是另外一人——蚯蚓般扭曲成团的疤痕盘踞在整张脸上,和那双鹰隼般明亮的双目格格不入,这赫然是曾和沈屹交过手的老差役,又或者说,正是他的二叔,沈家的小将军沈承。
而那汉子,自然是元宵节那日和他一同离开的柯鸣。
日头渐渐西沉,寒气随暮色逼近,人困马乏。
两人停在一棵矮树下歇脚,给马喂了些干粮和水,柯鸣带着几分忧心道:“小将军,连夜狂奔,恐怕这两匹马受不住。”
沈承抬眸看了一眼,两匹马喘着粗气,鼻孔里冒出的白气很快的散在寒风中,遒劲的肌肉里似也有热气腾出。
“都是耐力上佳的军马,这点路途不至于撑不下来。”他语气不悦,眸底暗色一闪而过,顿了顿又道:“你是担心我受不住?又或者,是你还未能下定决心?”
心思被道破,柯鸣诺诺道:“属下自然是誓死追随小将军,只是这一步走下去,小将军再也无法回头,日后……”
“日后,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那忠肝义胆的大哥?还有为大烨惨死的沈家人?”沈承讥讽着怪笑出声,喉管里发出嚯嚯的声响,接着便是猛烈地咳嗽。
柯鸣赶忙取下水囊上前服侍,沈承喝了好几口,才平复了气息。
“柯鸣,你记住,沈承早已死了。”沈承被水润过的声音恢复了短暂的清亮,但语气苦涩依旧,“沈家所有人都为了大烨而死,包括沈承!”他指向自己,“现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为沈家复仇的一只鬼。”
“是。”柯鸣低下头,掩住眸中痛惜。
他和柯钺当年分别效命沈唐和沈承,战事焦灼之时,兄弟二人仗着一身卓绝轻功,奔波于京城和锁牢关之间传递消息。
沈家家破那日,他们赶到了,可沈承命他们二人拼死也要救出沈屹,他自己却为了引开禁军,葬身火海……
沈承年轻时喜好穿一身素银的铠甲,披着玄色大氅,既英姿飒飒又冷傲卓绝,再加上沈家人的好样貌,人称玉面将军,京城女子见了无不脸红心跳,除了容貌他还武艺超群,文采智谋皆是顶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用最痛苦的方式毁去了容貌,抛弃了身份和旧日的一切,为了复仇化为了厉鬼。
柯鸣入京之后,很快就发现沈家附近时常有人窥探,却又没有恶意……他禀报了沈屹,可是似乎是因为当初在湖州护卫不力,沈屹并不重视他的话,只说他的职责是府内安全,外面的事情不用过问。
柯鸣知道当初是自己托大了,可是他心高气傲,到底不能真正认错服软,反倒一直憋着一股气,直到那日被笛声引去,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沈承……
两人不再交谈,歇息片刻上马,继续朝着北方奔驰而去,天色将明时分,一座雄伟的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锁牢关到了。
沈承的喉间忽然涌上一丝腥甜,心脏跟着剧烈的跳动起来,牵带着肺部因火灼留下的旧伤,阵阵刺疼,令他几乎难以喘息。
柯鸣也凝眸盯着锁牢关在晨曦中的剪影,没有发觉沈承的异样。
“小将军,咱们……是否要去祭拜一下?”
“不必,若是没猜错,饮冰找到军饷后,皇帝必要做做样子,在此处给我沈家立个衣冠冢,顺带激起百姓对北狄的愤慨之情,谁知附近有没有探子扎着。”
“是!”
柯鸣点头,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年少时的好兄弟几乎都埋骨在此,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祭拜过,“话说回来,若锁牢关军民一心,小将军想要说服北狄汗王大举出兵,恐怕不易。”
北狄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收到消息,正是沈承传递的消息,但狄人狡猾,小股士兵骚扰了几次边境,便按兵不动了。
漫长的冬季之后,马上就是最重要的春耕,两边都不想在此时开战,局势一时胶着起来。
沈承年轻时和北狄人多番交手,对于现如今坐在王位上的那个拏尔汗也有几分了解,再写信诱他怕是没什么用处,而且他蛰伏十年,也该走出来透透气了。
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冷酷的寒芒:“只要拏尔汗入了局,就没那么容易退出去!更何况他为人贪婪,若是知道大烨的军饷只寻回了一半,而另一半唾手可得,我不信他不动心。”
两人说着话,忽然看到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在奔跑追逐,还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呼救声。
北地荒蛮,遇上烧杀掳掠的盗匪不足为奇,这几个人堵住了唯一的去路,不好绕开。
“属下去看看。”
没等沈承点头发话,柯鸣已经自作主张纵马赶上去,沈承皱了皱眉,忍下嘴边的斥责。
柯鸣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沈承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将军了,他只是依旧日习惯,匆匆奔过去解救,身影和那几人缠斗在一起。
很快,盗匪们四散逃走,剩下柯鸣扶着一个女子渐行渐近。
等看清来人样貌,沈承的瞳孔猛地一缩,手也不由扯紧缰绳,胯下的马儿倒退几步,马背上的沈承开始剧烈的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身子——多年忍辱负重都没能让他这般失态,但那个人——
那个曾喊他二哥,亲手为他缝制战袍,拉着他不肯放开的娇俏少女。
也是被他弃于风尘不顾,替他背负军饷之秘,等待复仇之机的女子。